那句話傳來的剎那,這個世界像水一樣,朝他擠壓了過來,像是他小時候舉著紙船掉進他媽媽在讀的,劍橋三一學院前的康河的那一瞬間。
——帶著痛苦和絕望的味道的人間淹沒了秦渡,將他擠壓得連呼吸都抵著酸楚苦辣。
可是那一切痛苦,是他如果想碰到許星洲的話,所必須翻過的山嶽。
秦渡沙啞地說:“……我到了。”
他掛了電話,將車在正門隨便一停。
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秦渡連傘都沒撐,門衛似乎睡了,秦渡在攔行人的小柵欄上一翻!
校門法國梧桐上一層濕漉漉的光,冷清春雨落在了夏初的、含苞欲放的花朵之上。
程雁找了他們的輔導員和班主任,設法找了一群能叫得動的學生,然而一是假期,二是這是深夜突發找人,能叫來的人實在是有限。秦渡得到訊息又通知了學生會和他熟識的同學,但是偌大的校園——偌大的世界,許星洲連最基本的線索都沒有,找她簡直無異於大海撈針。
——她就像是落在海裡的月亮一般,秦渡發瘋地想。
許星洲勾著秦渡心頭的血,纏著他心尖的肉,可她只是個水中的倒影,要捉住就跑了,伸手撈就碎了,秦渡捉不住她。
秦渡不明白許星洲的日思夜想,不知道她所愛為何;秦渡不瞭解她的過去,更不曉得她的將來。
秦渡對她一無所知。
可是在他潦倒的、頹唐的、擁有一切卻又一無所有的人生中,在他一邊自我垂憐一邊自我虐待的,自戀又自厭的,連年輕之感都沒有過的——人生中,許星洲是唯一的、能夠焚燒一切的火焰。
——許星洲是,秦渡所能奢想的一切美好。
她是秦渡所處寒冷長夜裡的篝火,是垂入湖底的睡蓮,是劃過天空的蒼鷹。
秦渡淋得渾身濕透,發瘋般地在雨中喘息。
雨和頭發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滿腦子都是程雁的那一句‘她自殺傾向非常嚴重’。
秦渡光是想到那個場景,都瀕臨崩潰。
他眼眶通紅,發瘋般地跑過校園空無一人的、落雨的馬路,教學樓盡數暗著燈,秦渡拍著每扇門讓門衛放他進去,他要找人——然後他發著抖開了一扇一扇的教室門,顫抖著問‘許星洲你在不在’,並被滿室靜謐的黑暗所回應。
在那天晚上,在這世界上——秦渡連半點的安全區都沒有。
…………
……
抑鬱來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人會害怕每個關心自己的人,害怕與人相處。許星洲極度害怕來自程雁的、來自同學的所有安慰和‘沒事我陪你’。
因為他們如果這麼問的話,許星洲必須要告訴他們“我很好,沒事”。
可是,真的沒事嗎?
明明許星洲都覺得世界在坍塌了,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了,覺得活著不會有轉機了,這世上不會有人需要她了——可還是要微笑著對他們撒謊‘我很好’。
畢竟,就算告訴他們也無濟於事。
他們只會說‘星洲你要堅強一點’、‘出去多運動一下就好了’、‘出去多玩一下就會變得高興起來的’……這些安慰輕飄飄的無濟於事,許星洲從小就不知聽過多少遍,卻每次都要為這幾句話撒‘我很好’的謊。
我不好,許星洲想,可是根本不會有人放在心上呀。
她六歲時父母離婚,為了不要她的撫養權而打官司,小小的許星洲躲在角落裡大哭,哭著求媽媽不要走,哭著求爸爸不要丟下自己,大哭著問你們是不是不要洲洲了——她曾經試圖用這樣的方法挽回。
然後他們走了個精光,只剩小小的一隻許星洲站在空空的、滿地破爛的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