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突厥人伏在地上,滿嘴血沫,身上傷口也是血流不止,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秦汜默了半晌,終是抬眸直視嘉元帝,眼裡透著決然和無所顧忌,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對,這密信所言不虛,當年母妃在您賜下毒酒前一夜便早産誕下一女。母妃死後,兒臣心知此嬰身份一朝暴露定活不過第二日,便將之偷偷藏起來了。可兒臣到底年紀尚小,連自個兒的府邸都無,沒那個能耐藏下去,還未被您發現,便被潛藏在京城裡的突厥人發現了。兒臣想,總歸在京城裡活不下去,還不如將之交給她的生身父親,好歹能安然活著。”
嘉元帝聽及此,冷笑一聲:“可不麼,活得好好的,還成了突厥可汗最受寵的靖安公主。”
秦汜垂眼,恍若未聞。
嘉元帝自顧自嘲諷道:“怪道聽聞那日朝上宣告邊關大勝,突厥送出和親公主,你在朝上險些失了態。”
秦汜心道:突厥可汗性子乖張暴戾,此戰突厥大敗,他做出什麼都不奇怪。可汗兒子不少,女兒卻只妹妹一個,雖說妹妹年紀尚小,可一聽聞突厥送公主來和親,他便慌了陣腳,後來打聽到不過是突厥皇室分支的一個才冊封的公主罷了,這才鬆了口氣。
嘉元帝轉頭瞥了他一眼,道:“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秦汜抬眸道:“兒臣無錯,通敵叛國的罪名兒臣擔不起。突厥可汗看在靖安公主的面子上在和談上讓步放了太子,且兒臣答應他再也不見靖安公主,這便是通敵叛國了嗎?兒臣自認無錯,只恨當年無能護住妹妹。”
嘉元帝怒極反笑:“好個‘無錯’!你便在這裡跪著,跪到何時知錯再起來罷!”
秦汜垂眼不言,脊背挺直。
他這模樣簡直刺疼嘉元帝的眼,嘉元帝費勁地平穩著呼吸。宦官端藥上來,附其耳說了幾句,嘉元帝淡淡道:“叫她不用等了,晉王還有話要和朕說。”宦官領命退了下去。
秦汜聞言,眼皮子跳了跳。
嘉元帝睨他一眼,端其藥碗往口中灌。滿嘴苦澀,心裡也是苦的。他不是沒聽聞過突厥靖安公主的名號,突厥可汗著實寵她寵得厲害,可他從未把靖安二字同徐妃的小字連在一起。
嘉元帝揮手示意宦官把地上鮮血直流的突厥人拖下去,地上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宮女官宦立馬上前擦洗幹淨,一絲血跡都不留,恍若不曾沾染過。
秦汜依舊一動不動地跪著,嘉元帝自顧自批著奏章,殿外的日頭不知不覺已漸漸西斜。
忽有宦官進來通報:“啟稟陛下,寧國公率神武軍歸來,於今日酉時抵京。”
大軍於黃昏時分抵京,比計劃中早了兩日。
歸京這一路上,蘇遒一直是不緊不慢的步調,待到離京城愈來愈近的時候,忽然歸心似箭起來,加快了行軍速度。
坊市將閉,蘇遒安定好三軍後,遞了牌子進宮複命。
他一路迎著各色或欽佩、或不忿、或漠然的目光進了宮,越往宮裡深處走,心裡越發有些不踏實。一隻腳踏進蓬萊殿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夜幕漸沉的天空。從琉璃瓦下望出去的天空,似乎有層厚重的頂蓋著,壓抑而沉悶。
蘇遒收回目光,提步踏進蓬萊殿,一股濃烈的藥味直入鼻腔。陽春三月,殿內炭火仍燒得很足,窗牖也緊閉著,透不進一絲寒風,蘇遒前腳剛進去,宦官就閉了門。
嘉元帝醒著,半支著身子,靠著迎枕,面色蒼白。而榻旁正跪著一人,頭戴玉冠,錦衣玉帶,脊背挺直,一動不動,背影略有些熟悉。
蘇遒壓抑著心中疑惑,目不斜視地走上前去,恭敬跪下,雙手捧起一枚黑漆的銅虎符:“末將幸不辱命!”
那虎符躺在蘇遒掌心裡,虎背上刻著金色銘文,銘文於脊背處生生斬斷——這僅是半隻虎符,而另外半隻則在皇帝手中。甲兵之符,左在皇帝,右在將軍。
嘉元帝垂眸看一眼那虎符,心中甚慰。他坐著不動,抬眼使了個眼色,總管太監便趕忙小心翼翼地將那虎符的另一半也拿了過來,隨後又接過蘇遒手中的那一半,在嘉元帝眼皮子底下,將那虎符合二為一。
銘文與縫隙皆分毫不差,完美契合。
嘉元帝揮手,給蘇遒賜了座。
蘇遒領命坐下,暗自鬆了口氣。虎符交上去後,他這才略鬆懈下來,轉而睨了幾眼靜跪在一旁的身影。
心下一驚。這不是晉王秦汜嗎?
蘇遒心中不解,瞧這陣勢委實不太對勁,又不敢貿然發問。
反倒是嘉元帝提起來:“晉王此番出關,給老四添了不少亂吧?”
蘇遒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當年他們幾個一起打天下,秦、趙、衛、蘇、宋,他是老四,可自嘉元帝登基後這種稱呼便再未有過了,眼下嘉元帝突然這般稱呼他委實讓他不適。況且他稱呼他親兒子都是叫的封號,話裡話外都分外詭異。
蘇遒斟酌著答:“自是不曾添亂的。晉王爺能言善辯,和談能把太子交換回來有他的一份功勞,且王爺武藝不凡……”
嘉元帝笑著打斷他:“聽老四這麼一說,朕這才發覺朕這兒子是個奇才呢。”
蘇遒被他話裡的嘲諷意味驚了一驚,他是實話實說,晉王秦汜本就未曾添亂,相反甚至還幫了大忙,真正添亂不休的是太子才對。蘇遒抬眼打量幾眼仍跪著不動如山的秦汜,心下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