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汜渾渾噩噩地給母親守靈的時候,兄長秦洋被封了太子,而他秦汜被指身份不明。
竟再也沒能回那皇宮。好在安王叔收留了他,於是便頂著安王妃明裡暗裡嫌棄厭惡的目光,在安王府裡寄人籬下地住了六年。
人生在世似乎都是苦的:就比如母親百般不願地嫁給父親為其孕育子女;就比如安王叔不喜安王妃卻奈何不得,納的妾室轉頭就被其千方百計害了去;就比如安王妃幻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嫁了一個花心負心漢,在宅門內鬥裡日漸消瘦;就比如他秦汜爹不疼娘不愛,寄人籬下屢遭白眼,只得暗自壓抑著一拳捶翻趾高氣揚的兄長秦洋的沖動。
眾生皆苦,在於心有顧慮,不能任性妄為。放眼這天底下最隨心所欲的,當屬那重重宮闕裡的皇帝。
於是他想做皇帝。可東宮太子是他的兄長秦洋,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秦汜想:要做皇帝,便先得把兄長趕出東宮。
於是他前半生,便是為這一目標而活著。
上天眷顧,他成功了。太子被逼得造了反,意料之中的失敗,慘遭幽禁,再難翻身。
太子被廢了,人生目標達成了一小半,他去郊外打算將這一喜訊告知母親,卻撞見有人在母親的墓碑前祭拜。母親是被賜死的,不曾入那皇陵。
“想來您睡在這兒也挺寂寞的吧,我去瞧了瞧母親,還剩下些紙錢,順手便燒給您吧。”那人語氣清清冷冷的,從背後看,瞧得出是個身姿纖細的姑娘。
秦汜在暗處靜靜地看著,那姑娘說了那一句話後便默不作聲地燒紙錢,罷了便起身離去。
秦汜在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一眼瞥見她滿臉的淚痕。
碑前的火星子未熄,月光揮灑,淚光瑩瑩。
秦汜站在原地怔了許久,直到那個姑娘的背影徹底融進夜色裡尋不出了,他才移步至徐妃的墓碑。
他忽然覺得那個姑娘看著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又為何要在他母親的墓前哭呢?
不曾想再次見到她,是在宮宴上,形容憔悴。聽人喚她,竟是宮裡的虞昭容。
對於這個近些日子來頗受父親寵愛的嬪妃,他是有所耳聞的。可她是怎麼出宮跑到墓地上去的?
打聽一番得知,虞昭容姓蘇名虞,是寧國公蘇遒的嫡長女。自她進宮以來便頗得嘉元帝的寵,寵到什麼地步呢,她父親寧國公通敵叛國,孃家都被抄了,她還能在宮裡安然無恙地做寵妃,連位份都未降。
秦汜端酒杯的手指輕顫了下,暗地裡打量坐在對面不遠處的虞昭容。
遠遠瞧著,是個冷美人,眼角眉梢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淡漠與涼意。縱然眉眼相似,卻再難將之同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小姑娘聯系在一起了。
而這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手造就的。
萬萬不曾想過,他費盡心思把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扯了下來,與此同時也毀了一整個幸福美滿的家。
他還曾偷偷豔羨過,卻親手將之毀了個幹淨。
秦汜開始懷疑他人生目標的意義所在:倘若擺脫苦境要付出更苦的代價,是否值得?而他少時所定下的這一目標達成之後真的能脫離苦海嗎?
做了皇帝便不苦嗎?瞧他父親成日裡疑神疑鬼,見誰都像心懷不軌、覬覦他皇位的賊。
自宮宴以後,秦汜開始找各種理由進宮,只為偶爾能遠遠地瞧上一眼虞昭容。有一次隔得近了些,能瞧見她裙擺上的繡紋。
竟覺得分外眼熟。他回府翻箱倒櫃,翻出一件領口綴了南珠的鬥篷,細細一看,鬥篷上的繡紋與虞昭容裙擺上的繡紋如出一撤。
秦汜驀然想起許多月前,太後壽宴那日,也是母親的忌日,夜裡他祭拜過後回坊進了大安國寺,在母親死去的那座廢殿裡飲酒靜坐。
忽然闖進來個姑娘,唸了幾聲佛後便開始倚著神龕哭,哭得下氣不接下氣的。他沒心思去管別家的傷心事,扔了壺酒過去,那邊果然止了哭聲。那小姑娘酒喝完了,哭也哭完了,走前還贈了他一件鬥篷。
原想著不過千千世界裡的一個過客罷了,擦肩而過便過去了,卻不曾想竟是這樣的緣分。
秦汜把那件鬥篷妥善收好。
估摸著日子,那日便是她進宮的前夕了。倘若他那時做些什麼,是不是可以改變些什麼?
秦汜有些後悔,又不知自己在後悔些什麼。日子過得有些鬱悶,仍是時常進宮裡去走走。
越在這宮裡待得時日多了,越發對這皇宮不喜。做皇帝又有什麼好的呢?不過是把自己困在這一方地界裡,喜怒哀樂都會被人暗地裡琢磨千萬遍。
想想做皇帝便也沒了意思。回首看他之前所費的心思,皆成笑話,更可笑的是,他竟因此常常在夜裡想起那年的冬日,想得心口隱隱作痛。
他這日子似乎過得越發苦了,卻再沒了妄圖脫離苦海心思。
他仍暗地裡關注著宮裡的虞昭容,只遠遠地瞧,不叫她察覺到半分。
竟再也不曾見她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