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 打頭的便是“生”。
秦汜一度以為自己飽受“生”之苦。他在亂世裡出生,一路磕磕絆絆地長大, 直至烽火硝煙即將落幕的時候,才恍然間意識到, 這世上竟無一人曾因他的降生而歡喜。
記憶中便不曾見母親笑過,或是說, 自打他出生以來, 母親便未曾笑過了。說起來,其實她連眉頭都很少皺, 面上總是極淡的, 半點情緒也無。他被夫子表揚了也好, 頑皮犯了錯也罷,母親仍舊是面無波瀾, 從無誇獎, 也從不曾打罵。
他便以為天底下所有的母親皆如是,直至那年冬日在營帳外偷偷瞧見了一個小姑娘的母親。
他那年九歲,已經有些個頭了, 貓著身子躲在營帳外往裡看, 第一眼便瞧見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彼時正舉著筷子費力地去夾花生米, 許是初學用筷,姿勢有些別扭, 夾了半晌, 一顆也沒吃到嘴裡, 最後索性丟了筷子, 癟了嘴,委屈巴巴道:“阿孃你就讓我用調羹嘛。”
秦汜在帳外差點笑出聲來。
“不可,今兒你不學會用筷,就別想吃這花生米了。”
秦汜偏了偏頭,換了個角度,便瞧見一貌美婦人正坐在那小姑娘身旁,端著茶杯喝茶。
小姑娘聞言撅了噘嘴,道:“那我不吃了。”
“那不成。”那婦人說著擱了茶杯,拾筷將之重又放進小姑娘的手裡,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糾正她握筷的姿勢。小姑娘癟著嘴任由她擺弄。
“你再試試。”那婦人說著又拾起另一雙筷,做示範,“像這樣。”
小姑娘遂耷拉著腦袋,學著婦人的模樣又去夾那花生米,好幾次都是剛夾起來便又掉了。她氣鼓鼓地又去夾,終於夾起來一顆,可還來不及笑,手上一滑,眼見著又要掉了,她趕緊把腦袋湊過去張嘴接住了那顆花生米。
“你這丫頭。”那婦人見此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面嚼著花生,一面眯著眼笑:“我吃到啦!”
那婦人遂又嗔怪了句:“嘴裡吃完再說話。”她嘴上責怪,看著那小姑娘的目光卻仍是溫柔得能溢位來。
秦汜便是在那一刻見識到一個母親對其兒女所能有的最動人的溫柔。
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母親呀,怪道那小姑娘天真明媚的,笑起來能溫暖一整個冬日。
秦汜後來打聽到,那婦人和小姑娘原是蘇將軍的夫人和女兒,蘇將軍則是他父親派來支援他外祖父徐凜對抗突厥的。
終歸是別人家的母親,他羨慕也羨慕不來的,那溫柔明媚的笑也不過是他慘淡童年裡的驚鴻一瞥。
況且九歲那年變故頗多,紛雜渾噩,那一瞥便早已拋之腦後了。
那一年是被記在史書上的。所有人都長嘆了口氣:長達數十年的仗終於打完了。
最後的勝者是秦汜的父親。父親眾擁之下黃袍加身做了皇帝,連帶著他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轉眼便從泥腿子榮升為皇子。母親也封了妃,住進金碧輝煌的皇宮裡,仍是那副永遠都笑不起來的樣子。
轉折在母親和另幾個妃子跟著祖母出宮去寺裡進香的那一日。一行人出了宮,回宮的時候卻少了一個。
秦汜是在禦花園裡和兄長秦洋爭論吵架的時候,聽聞母親被賊人擄走的訊息的。
晴天霹靂。
後來知曉,母親是被突厥人擄走做了人質,以威脅外祖父徐凜退兵。
是了,這仗壓根兒就沒打完,只不過父親已奪下了皇城,趕跑了前朝皇帝,自個兒做了皇帝。邊關仍是戰亂不休,突厥緊咬不放,徐凜仍在邊關苦戰。
突厥人節節敗退之時,忽然起了歹心思,彼時大梁新朝初立,百廢待興,恰好讓其鑽了空子擄走了徐妃。
徐凜孑然一身,能擄走做人質威脅的便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這步棋比預料中要管用得多,徐凜一下子便亂了陣腳。
那一仗最後終究還是大梁勝了,可戎馬倥傯半生的將軍卻再也無法得見這太平天下。
徐妃心如死灰地捧著徐大將軍的骨灰回了京,待骨灰下葬後便自請出家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似乎已然忘記了皇宮裡還有一個兒子,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骨血。秦汜終究還是忍不住出宮偷偷去寺裡看她。
終於在她臉上瞧出情緒。她似乎在哭,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忽然伸臂抱住他,抱得很緊。
這是秦汜第一次離母親這麼近,近得能清晰得感知到她心裡的難過。
可為什麼難過呢?大抵是因為外祖父的死吧。外祖父戰死的訊息傳回京城的時候他也難過了好一陣子。
秦汜跟著母親難過之餘,忽然暗暗滋生出一絲竊喜。他似乎終於和母親心貼心了。
萬萬不曾想到,最後一次出宮去見母親,見到的是一具棺材。
母親死了,父親下的旨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