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老四聽了餘龍門的話,只見他黑而亮的眼珠兒在臥眉下的鳳眼裡晃蕩一圈,同時,在他那俊朗的臉上生出一絲詭異。聽得“噗”地一聲響,他吐出嘴中的狗尾巴草,張開那俏皮的嘴兒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罵道“你個木頭,連數都算不來,明明是三百六十一顆,你卻說成三百六十顆。還有一顆哪裡去了?莫不是給你這貪吃的鳥嘴給生吞哩”。
面對農老四訓斥餘龍門卻絲毫沒有慍色,甚至是欣然接受的樣子。只聽他也是“噗”地一聲,吐出嘴中的狗尾草。能後滿臉堆笑說道“對極,對極,是第三百六十一顆,是三百六十一顆。我先前眼睛晃了一下,漏算了一個。我不曾吃它,我吃它作甚。我家裡的山珍海味還吃他不完,那還有另外的牙口去嚼食它哩”。他嘴裡雖是這麼說,心裡卻泛起嘀咕。只見他將碩大的腦袋上兩顆黃豆似得環眼一睜,小眼珠軲轆往上一翻,直到眼兒發白。好一副深思的模樣,心想:自己一個個數來,怎地會算錯呢?轉念又想:可能是方才我心裡打了一盹少記了一顆,四叔這麼精明,是不會弄錯的。
他嘴裡的這個‘四叔’指的就是農老四,農餘兩家都是江州城裡的大戶。城裡跑的馬,無論老少十匹就有八匹是農家的。江面上駛的船,無論大小十隻就有八隻是餘家的。農餘兩家從祖上就交好,世代均與兄弟相稱。農餘二人雖然年紀相若,卻差著輩分哩。
農老四嘲諷的臉上笑容微掠,實則,農老四的心一直在盤算著如何打發漫漫長,哪裡曾靜下心來,算過天上的流星?一閃而過的流星在他眼裡只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浮華,他看不起虛幻,他喜歡實在。他對餘的糾正只不過是偶然中的必然,因為在他心裡‘對’只屬於自己,任何人都是錯的。換而言之,哪怕是農放了個屁,餘說很臭,農也有辦法讓餘說是香的。
餘龍門自是渾然不知,只見他將胖成圈的右臂枕在腦下。睜著圓眼,聚精會神地注視星空,期待他的下一顆流星。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再大意,要不能又得遭他四叔的埋汰。嘴裡也不曾閑著,哼起了那首他最得意的小調:夏來也,夏來也,碧波清蕩卷漣漪,我問妹妹作甚去,駕著輕舟採新蓮,我問妹妹所為何?專為哥哥伴酒甜,伴酒甜。
可是小調哼了數回,妹妹也想了幾遍,等了這般許久,仍未見的流星劃過。餘龍門朦朧之中,卻是一番喃喃自語道“難道今朝的人全死完了麼”?
農老四原本靜靜的傾聽餘哼唱的小調,這首小調他也聽過、唱過無數遍。而似乎只有在這夏日的夜裡,伴隨著清涼的江風,才能感受到小調中催人魂魄的清甜,仿若那身披薄紗頭戴蓑笠的女子一片嫵媚。
農老四腦海中的美景被餘的話語打斷,心裡有些氣惱,本想發潑破口對他一陣謾罵。但陡然間想到那小調中青春靚麗的女子,必定是個矜持的人。心想:像這般清甜的小女人必定喜歡羽扇綸巾溫文儒雅的人。像這般粗俗下流的言語定是叫她嫌棄,於是乎便將他心裡那些個罵人的髒話硬生生給嚥了回去。說道“甚麼死完了?王家父子都沒死,怎麼能說死完了呢”。
餘龍門自然不曉得農老四心裡複雜心思,他知道農老四的嘴裡向來是髒話抬頭,尤其是對自己。他的這一個轉變到令餘龍門大感差異,還道他轉了性子。說道“我聽我屋裡大伯說,天上的一個星星就表示是地上的一個人,一個流星就表示一個人重新投胎轉世為人去了。他們那麼兇殘,我覺得最後那一顆就應該是王家父子的其中一個。看他們整天一副趕著去投胎的樣子,想必今日必將應驗”。說著說著竟然自己呵呵廝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又道“他還說。。。。。。。”。餘龍門即將說的這些話本來是不敢當面跟農老四說的,甚至農老四在場的時候他心裡連想都不敢亂想。而今天他覺今天農老四似乎有著不錯的性質,所以才大著膽兒要說出這一番自己一直想說的話。只不過是他感到自己將要說的話十分好笑,以至於話還未出口,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農老四見他笑的唐突,以他對餘龍門的瞭解,餘的笑聲必定與自己有關。對於處置餘龍門農老四從來沒有推敲的耐心,質問既直接又有效。只見他在地上一個翻身彈跳站起身來,能後身體直線下沉盤腿坐在餘面前。隨手拔了一根草兒,在餘龍門臉上來來回回的撥弄,佯作生氣道“說,是不是說我來著”。
餘龍門忙做解釋道“不是,不是”。說話之時嘴裡仍是笑個不停。
農老四道“耶嘿,還不老實”。說完便將稻草在胖少年身上抽打起來,一邊打一邊用略帶叱問的口吻說道“說不說,說不說”。
餘龍門執拗不過,這才止住笑聲,說道“我說,我說”,能後吞了口口水道“我大伯他說:你就是天上的混世魔王星下凡,不將這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決不罷休”。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一臉嚴肅,就像是一位嚴父在教育自己的子侄一般。話一說完,原本嚴肅的表情突然一掃而空,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只聽得農老四也呵呵笑了起來。心想:這些話也能把你笑成這個鳥樣!農老四心裡清楚,餘龍門的大伯向來對自己沒有什麼好的評價。所以,這番話餘龍門說是他大伯說的,他倒一點不感到驚訝。只見他將手中稻草甩在餘龍門身上,然後身體往後一倒又躺了下去,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混世魔王星,你也好不了幾多”。餘龍門也不接話,只是得意的笑個不停。之後又哼起他原先的小調,心裡也想起了那個頭戴蓑笠身披薄紗的女子。此時此刻,他巴不得她也在這裡,看著他做得一些極為勇敢的事情。
餘龍門一個翻身側躺著對農老四說道“聽說王老頭以前打過遼人,你說是不是真的”?
農老四一臉不屑說道“遼人?哼哼,我看他頂多是個搞夥食的小廝,即使當真上了戰場,看到豺狼般的遼人,定然唬的屁股尿流夾著尾巴溜了”。
餘龍門聽來卻覺得農老四說的煞有其事,王老頭那一副落荒而逃狼狽的模樣,立刻便浮現在他的腦海。心裡大有惡人自有惡報的快感。說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常言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狗吠攪擾兩人的思緒。尋聲望去,只見遠處亮起了兩盞火光猶如夜空中的流星向他們呼嘯而來。
聽著那駭人的狗吠,餘龍門大驚失色。彷彿聞到了獒犬呼吸的惡臭,那尖銳的獠牙已經觸及到了他的肌膚。他不經打了個寒戰,提著嗓子咋呼道“壞了,壞了,必定是王家父子追來,我們趕緊跑吧”。說完,也不等農老四答複。便在地上一個滾葫蘆,扭起他那胖墩墩的屁股站了起來,慌裡慌張拔腿便跑。
農老四聽著瘮人狗吠聲心裡也在發憷,可他很快還是冷靜了下來,只見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一輪明月高懸。心想:這如同青天白日一般的天色,哪裡還跑得過?只見他一把將餘拖住,餘雖然胖卻是虛胖,農雖看起來弱不禁風,身上確是壓緊了的皮肉,渾身上下有著使不完的勁。
餘在驚慌之下恨不得插翅飛走,哪曾想到就在這危急關頭褲腰帶反被人勒緊。這左腳剛踢出右腳便提起,任自己雙腿狂奔卻寸步不離。慌亂之下竟然左腳拌著右腳,一個琅蹌重重地摔了個狗啃骨頭牛吃草。只見他瞬間哭爹喊娘,一臉哭喪罵道“農老四,你自個想做流星投胎去,自個便去,拖累我作甚。若是再耽擱的片刻,肢殘破碎算是閻王爺饒恕了你”。
農老四說道“跑?你跑得過大獒犬麼?屁股上大嘴巴好了是麼”?說完,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
餘龍門隔著褲子摸了摸被農老四踢中的位置,那一顆顆凹凸的齒痕依然再現。想到自己曾經就是捱了這麼一下,便躺在床上半個多月。那生不如死的場景叫他不堪回首。說道“現在跑說不定還跑得了,不跑,坐在這等死麼?王老頭一拳能打死一隻健壯大水牛。他父子開春投放的鯇魚苗,現在還不到兩寸大小。你倒好,一陣石灰炮,轟的人家池塘裡面遍地泛白。那是他們過冬的買賣,他還不要我們兩小命啊”。餘龍門越說也害怕,一想到王老頭那碩大的拳頭不禁渾身顫抖。
直到此刻,有人要問,這王家父子究竟是何方羅剎?竟然這般嚇人?原來,王家父親叫王鏞,兒叫王楚。父子二人都是潯陽江上的漁夫。農老四和他們父子也算得上是仇深似海,若是有緣相遇必定要見個高下。雖說農老四打小好武,也學得一身上乘棍棒,可老話說得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王鏞可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俗話又說得好,虎父無犬子,王楚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要是冤家路窄單獨遇上王楚,農老四倒是有八成勝算。可要是時運不濟遇上王鏞或者同時遇上他們父子二人,農老四要想儲存顏面,不想被打的頭破血流,那只有夾著尾巴避開。眾人不禁納悶,王家父子為何這般蠻橫?
此刻的餘龍門腸子都快悔青了,心裡不斷埋怨自己道:我真愚蠢,我真愚蠢!我咋啥事不好幹,非要跟著你去尋王老頭的晦氣?你是個膽壯心肥無法無天的混賬,心裡邊那些個害人的鬼主意比腦殼上的毛發還多。可憐了我這麼個無辜的老實人卻受了你的連累,說道“怪不得人家父子一見你面不打就罵,你倒是想想這些年你禍害的人家成啥樣了,人家種瓜拋人家根,養羊割人家舌,弄個禽鳥你還讓人家蛋打雞飛”。說完,轉身一邊跑一邊說道“你莫要跟著我,我跟你說你就是個災星,誰靠你近,誰就倒黴。不跑,給你背鍋受累白捱打麼”?
餘龍門的表現農老四早已習以為常,他對餘的一番指責也不氣惱。聽著餘龍門講述自己以前的‘豐功偉績’心裡反而甚是得意。只見他一個疾步追上餘龍門說道“大頭魚,莫要這般說話,四叔幾時讓你背過黑鍋了。要是有了禍事哪次不都是我主動一個人承擔?再說了,王老頭又沒親眼看見我們炸魚,就算被他捉住,他也賴不得我們”。
餘龍門哪裡肯聽他狡辯,說道“賴不得你?城東王阿婆曬得蘿蔔幹被人偷吃了,二話不說直接上你家門去。全江州城的人都知道,你賊慣性了。誰家丟了東西,那個也別去問,直接找你便是。王家父子再傻,他們能不懂這個道理”?農老四卻不以為意笑道“你這廝,也不是啥好鳥蛋,專戳別人脊樑骨”。
此刻的餘龍門心是七上八下,只見他時不時回頭檢視王家父子程序。見他們向著自己這方向仍是窮追不捨,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死命逃跑。不一會,二人來到一處灌木叢間。農老四尋思:此處灌木叢雜草叢生,正是藏身的好地處。只見他將餘龍門一陣拖拽,二人一同鑽了進去。
又過了一陣,灌木叢外被火把照的亮堂起來。一張四下檢視,滿是怒氣俊朗的少年臉龐和一位一臉威嚴,留著已經半白山羊須老者,映在農老四的眼前。王鏞若有所尋地將他那雙銳利的雙眼左右檢視,他的手中緊緊拽住一條齜牙咧嘴的獒犬。獒犬似乎極度的憤怒,只聽得它嘴裡不斷地發出“呼、呼、呼”的怒號。在某一瞬間農老四也曾與王鏞四眼相對。說來也奇了,農老四從來不敢對視王鏞,他始終覺得王鏞的眼神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心驚肉跳。農老四曾不僅一次地告誡自己:他,不簡單。
王鏞深撥出一口氣,兩條飽受風霜灰白的長鬢在夜風中一陣飄然。說道“楚兒,他們已經走遠了”。他的聲音就和他的臉一樣的威嚴,讓人不敢抗拒。他輕輕滴晃動韁繩,原本齜牙的獒犬瞬間安靜下來。只是不情願的“嗯。嗯”幾聲搖著尾巴,原路回去。
父親在王楚的心裡就像是山一樣讓他敬仰,他從來不曾違背父親的意思。只是這一次,他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照料的魚苗化為烏有,他的內心十分不甘。說道“爹,就這樣放了他們”?
王鏞卻是一臉的平靜,回道“捉賊拿髒,又能怎樣”?
父親的話讓王楚很是奇怪,心想:還要拿什麼髒?說道“肯定是農老四和餘龍門那兩混蛋,我們幹脆去農家找他們去”。
王鏞說道“不可造次,農餘兩家皆是江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日見他落單,稍稍教訓下就可以了”說完停頓好一陣,自言自語說道“深更半夜,找上門來,未免太過霸道”。後麵霸道二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王鏞的話讓王楚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想不通一向不畏強權得讓父親幾時變得這麼軟弱。還有他後面那句話越發叫自己疑惑,尋思:明明是自己要找上農家門去,他怎麼地說找上門來?本想細問,但見父親面帶怒氣,又不敢再問,只得無可奈何哀嘆幾聲尾隨父親而去。
農老四聽了王鏞的話心中也是一陣嘀咕,他的疑問與王楚不謀而合。農老四心想:他的那番話,咋聽起來是像在和王楚討論如何處置自己的事情。但是細細想來卻似乎另有所指,他的話指的是什麼?他又是在和誰說話?他始終覺得憑藉著王鏞能力,應當早已覺察出自己躲藏在草叢中。但讓他想不明白的是,憑他的實力對付自己綽綽有餘,那他又為何遲遲不肯發難?難道其中還有什麼陰謀?農老四越想越不對。心想:以其在這悶頭空想倒不如主動出擊,弄個清楚明白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