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亦筠嗎?
他走到那幅畫前,看著古松兀自出神。
他從小就堅信,藝術給人傳達的,是一種直覺,可以超越一切人為締造的關系。
列車延誤一個小時,時亦筠到車站時還有半個小時發車。
時亦筠找了座椅坐下,表情猶猶豫豫的,錯開人來人往的肩線朝別處望。其實也望不見什麼,一個車站,到處都是扛著行李的人牆。時亦筠已經好幾年沒有經歷中國的春運,美國不過年,往年這個點還在上課,本科的時候學校放假早,回家一般錯開了人流高峰期。
這次被開除卻剛趕上春運的開頭,車站已經開始人山人海,她想不出真正到了過年前一天,這裡會被擠成什麼樣子。
“小姑娘,回家過年啊!”
時亦筠四處飄忽的視線集中到對面一張黝黑的笑臉上。典型的農村婦女形象,臂彎裡還睡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
時亦筠一開始想要搖頭,搖了三秒又硬生生拐成點頭。
那大嬸並不在意她的猶豫遲疑,繼續一股腦倒出自己想說的話:“唉,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吶,就喜歡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過年的時候能好好回趟家。我那閨女就是呀——唉——”
小嬰兒踢了踢腿,大嬸趕緊收住聲,抖著手臂,嘴裡不停地低碎哄著。
時亦筠將視線收回來,落在嬰兒身上。
他已經醒了,黑棗兒似的眼珠子沒一點眼白,滴溜溜轉著。肉嘟嘟的小手在腮邊揉了揉,扯開嗓子吼了兩聲,然後突然咧嘴傻笑起來。
大嬸也笑了,鼻子貼著鼻子逗他:“睡好了開心吧——我的小祖宗——”
小嬰兒笑得愈發起勁,笑聲在嘈雜的候車室裡格外清脆。
時亦筠也不由笑了。
“這是您的孫子嗎?”她問。
“是呀是呀。”大嬸笑眯眯的,“我那閨女呀,過年忙得連孩子都沒時間照顧,這不,我把小祖宗接回去過年。”
時亦筠收住笑,盯著孩子的眼神凝重了些。父母表面上說,你在那邊發展,別太想我們。實際上都是一種逞強,哪有父母不想孩子的?
但家鄉的落後註定沒辦法留下野心勃勃的他們,這可以說,是出身農村的一種悲哀吧。父母一輩已經沒有辦法再適應城市的生活,而遠去的孩子,又有可能再回去重新紮根土壤嗎?這是一代與一代的隔閡。
如果回去肥水鎮,除了生老病死,時亦筠想不到自己還能擁有什麼。
列車到站,時亦筠跟隨人流上車。以前她覺得自己的一生一定是可以望到頭的平坦輝煌,現在發現,一切看似掌握之中的其實都在意料之外。
城市被疾馳的列車丟在身後,時亦筠想起一年前從美國回來的那個躊躇滿志的女孩,一身銳氣不可抵擋,意圖駕馭這座猛獸般的城市。當時sase的面試官被她的意氣風發打動,評價她:就像一匹風馬,自由、瀟灑、野性。如今回想起來,卻像一個笑話。
城市的高樓漸漸矮下去,換作低矮樸素的民房,最後變成無邊空曠的原野,緊緊挨著碧藍的天空。如同演繹著一座城市倒退的歷史,人卻變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角色。
時亦筠想,或許沒有了一眼望到頭的平坦輝煌,以後會有更多的可能性吧。畢竟命運這種東西,實在不服人的想象,也許下一刻,便有什麼無法預料的契機,給你添上一筆驚喜或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