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清給授張國樑的官職是後二十五軍軍帥,比張先前在清廷的提督之職低了四五等,但比之那些或陣前亡命或被俘處以極刑的同僚已是莫大的幸運。
太平軍中將領,除了金田團營前便已入會的教中骨幹,其餘大都從最低層的兵弁做起。而楊秀清一個身負血債無尺寸之功的“降妖”免罪受職,軍中諸將的不滿非議可想而知。楊秀清在給趙杉的回信中,將之形容做“洪潮猛流”。而趙杉最在意的還是葛必達神父所寄的那一萬英鎊匯票的背後用意。對此,楊秀清在信中亦做了詳細說明。
原來,趙杉收到匯票的前天,英國聯合法國、美國兩國向天京發了一份照會,稱三國不日會組合聯軍北上天津,脅逼清廷簽訂新條約,希望必要時能得到陳玉成部的協助,並承諾計劃達成後,不但會無償贈予槍炮軍火,還可隨時出兵協助對清作戰。
趙杉的臨變一擊改變了天國諸王眾將的命運和對清的戰局,但對外局勢卻依樣如舊。
英、法兩國為攫取更大利益,在廣州挑造事端,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一切都按照歷史的原班程序發展。只是太平天國未因內訌而遭受重創,在對清作戰中漸顯優勢,西洋各國對兩方的態度再不似歷史上的一味對清傾斜。
趙杉料想,類似大拋橄欖枝的照會,英、法之前必也給咸豐君臣發了類似的照會,只是提了許多苛刻條件。
“真的要為洋人效命賣力?”一個聲音在趙杉心頭響起,這話音剛落,便又有一個聲音高昂否決:“不做漢奸,絕不能做漢奸!”
她深深吸了口氣,提起筆,唰唰寫了一頁紙,寫完,擰眉看了一看,卻撕得粉碎,丟在紙簍裡。
楊秀清只說了英、法遞交照會的事,並未言明他的態度,字裡行間有想她徵詢意見的意思。
自經歷了困蹙梅家洲一劫,彼行事再不像之前果決爽利。在趙杉看來,有些事情“優柔處之”絕勝於腦袋一熱。楊秀清對待洋人不再是一味的鐵硬姿態,她日常的枕風耳語起了很大效用,她本該感到欣然快慰。但彼拿如何答覆英法照會這事來問,卻好似將一個滾燙火球拋給了她。
答應容易,拒絕也不難,難中之難的是應或者拒之後,如何從沉溺於淪陷中跳脫出來。不管是答應的一方或拒絕的一方,歷史早已經給出了結果。她要改變結果,就不能將之做成一個絕對排他的選擇題。可英國人、法國人端著槍立著炮,赤裸直白,就是要一個肯定。
為守底線,她甘願吃槍子遭炮轟。可眼見十餘年的經營可能因之崩毀,她亦大不甘心。
秦嬤嬤看她連日愁眉不展,關切詢問。趙杉只不住嘆氣:“是有件應拒兩難的政事,不知如何處置。”
秦嬤嬤道:“老婆子不懂國家大事,只知道許多事不能兩全。就好像拿著十個銅板去趕集,買了面吃就再沒錢買混沌湯,買了混沌湯,就吃不上面。”
趙杉聽她這比喻倒也有幾分意思,笑道:“怎麼就不能買半碗麵加半碗混沌湯呢?”
秦嬤嬤笑道:“又不是能用稱量的東西,哪能一半一半的要?別說攤主不願意,自己也抹不開臉張不開嘴呀。”
趙杉覺得那句“抹不開臉張不開嘴”正說到心坎裡,長嘆一聲,道:“世上許多難解的事,若能抹開臉,放下心裡這般的計較那般的糾結,也就不難解了。”談了好一陣氣,卻道:“叫人去營裡請李以文過來一趟。”
趙杉見了李秀成也沒有過多言語,直接把楊秀清的信拿了給他,道:“這事我實在不知如何抉選,你看看吧。”
李秀成看罷,默了好一會兒,才開言道:“卑職淺見。應也好拒也罷,都先不要表態,待將來局勢明朗了,掌握了主動權,再做回應。”
趙杉聽了,冷笑反問:“你是說作壁上觀,收漁翁之利?”
李秀成重重點了點頭:“此等天賜良機,利用好了,勝過百萬雄兵。”
“古來王朝更迭,借外邦人之手助己成業上位的,也僅有一個後晉的石敬塘吧?”趙杉語調平柔,兩隻眼睛卻冒著火。
李秀成聽到“石敬塘”名字,眼睛霎時也紅了,嚯地站起,道:“娘娘好面子,卑職看重的是裡子。道不同不相為謀,娘娘還是另問他人吧。”
趙杉被激得臉面緋紅,也騰的站了起來,道:“你倒說得輕巧,這是面子跟裡子的事麼?!”
李秀成低頭看著地面,默然不語。
趙杉被火氣頂著,大聲道:“英國人聯合法國人挑造事端,還不是食髓知味。此番要與清廷訂立的新約必定比《南京條約》貪婪苛刻十倍百倍。又不知有幾個香港島要淪喪,有多少賠款要攤派在百姓頭上。這約簽了,咸豐照做他的金鑾殿,衙門裡的官依樣升官發財,苦的只是平頭百姓,哪有什麼魚蚌之利?我是婆媽心腸,可眼睜睜瞧著洋鬼子四處撒野,一味裝聾作啞,又與狗漢奸賣國賊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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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默默聽著,目光從地上移到她的臉上,卻依舊不發一語。
趙杉被他怪異的目光盯著,竟不覺有些心裡發虛,說道:“面子裡子,你說是便是吧。我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可也不想讓洋人倒向清廷一邊,叫我們兩面受敵。”
李秀成眉毛一橫,高聲道:“而今不是從前,天國根基已經扎牢。洋人想憑几句言語就來撈便宜,那是打錯了算盤。陳阿林頻頻傳書邀約,若非有東王嚴諭在,早發兵過去,搗了他們的老巢。”
趙杉見他鬚髮虯張的模樣,心想:“叫他來是問計的,怎麼說著說著,就成了訴苦了?”忙緩了緩語氣道:“遠的沒影的事且擱放一邊,先計較眼前。若對那照會置之不理,日後再採購東西或者造船遇到技術問題,就不好葛必達神父他們求助了。”
李秀成道:“不叫洋人得口實,這也容易。就回復說,上游戰事焦灼,天國暫無攻伐燕京計劃。”
趙杉黯然嘆氣:“說來說去,還是作壁上觀啊。”
李秀成道:“英國人既發照會求助,可見並無十分把握。陳玉成他們在歸德府扎牢了營盤,是與戰還是觀望,主動權盡在我手。若有顧慮,在回覆文書中所用措辭可強硬些。若還不放心,可給陳玉成發一道密令,叫他虛造些備戰的聲勢。洋人也不會盲目北上,定會遣細作探查。如此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叫他們胡猜亂疑,再精的算盤也叫他泡湯。”
趙杉想了一想,道:“西洋人向來看重外交,如此安排,終究太兒戲了。若教他們從陳玉成那裡探得了實底,再以此為由頭,說長道短,要如何解釋應付?。”
李秀成微微一笑:“彼真誠與我相交,我必以禮待之。像這等嘴上抹蜜懷裡藏刀的,就該‘以其道還其身’。到時,若真來以此糾纏,只回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堵住他們的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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