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謙芳送趙杉出殿,請她在廊下稍待片刻,疾步去內殿捧出一個小圓盒來奉上,道:“東王特意囑咐,請殿下先看了這個再走。”
趙杉開啟盒子,用手指夾起那兩張相向對摺膠合在一起的紙片,舉起來迎著太陽看著。黃暈的日光在紙上晃動著,將那兩個橫撇豎捺筆筆劃劃彼此粘連糾纏的字變得更加模糊難辨。
趙杉定定瞧著那字,便覺著心窩裡有東西在招喚著她。將紙片收在盒裡,放於袖筒中,出府上轎,吩咐去書屋。
可能是提前得了吩咐,除了門上的護兵,院內外再無一人。
趙杉進到主樓,先把書架裡的古籍書畫大致掃了一遍,便撿著喜歡的抽拿出來,坐在東南角的書桌前細看,不大會兒就看得入了迷。直到光線暗起來,還沒察覺怎麼回事,屋裡的燈盞忽的就全被點著了,驚詫地抬頭,只看到了數個衣帶飄飄眨眼便消失不見的背影。
她放下書本,走出樓去一瞧,院子的邊邊角角連同東西兩配樓已經俱是一片燈火輝煌。不由納罕道:“他安排的這些人莫非都是學了那凌波微步麼?!”
信步走去西面配樓,掀起右首的帷帳,含著淡淡花香的溫熱水汽撲面而來。
趙杉暢快地洗了個澡,換了衣裳回去主樓臥房,本以為早已擺下熱湯熱飯,卻是除了一壺熱茶,再沒有其他。將盒裡的紙片拿出來看,苦笑著搖頭自嘲:“似你這般軟心腸,還妄想要去做俠士!”
拿了一本《笑林廣記》,走去床前,倚坐在床頭,將書翻看著,月上中天,仍不見人來,失落感便更甚。待聽到熟耳的腳步聲,一顆飄來搖無著無落的心才算安下。
楊秀清一身便裝,提了個攢盒進來,見桌上空蕩蕩的,問:“怎麼沒讓他們擺飯?”
趙杉道:“那些來無形去無蹤的影子人,我如何使喚得了?”
“你既不喜歡上回的那些人,就讓你府裡的人來。”
趙杉冷冷一笑:“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哪能離得了服侍的人就過不下去。”
“你這是意有所指啊。不過,你既喜歡靜,就隨你吧。”
楊秀清將攢盒放在桌上,去床前將她拉起來,說:“我也沒吃呢。那曾呆子大概是因為有你那幾句話做仗勢,人散了之後,又扯東扯西說了一個多時辰。真是把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指指攢盒,又說:“這是阿雨讓侯謙芳捎給你的。”
“剛剛在你府裡時,他怎麼不直接拿給我呢?”趙杉心種犯疑,以為盒裡必是別有文章,急急走上前揭開來看,卻是齊齊整整滿格的糕餅果脯,笑道:“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說罷,便直接用手拿了塞到嘴裡。
楊秀清見她吃得香甜,也大動食性。兩人風捲殘雲般,不消半刻就將盒中食物吃了個乾乾淨淨。
楊秀清翹腳往圈椅裡一仰,問:“下午在殿上,我提到那次見美使的事,你怎麼好像不大高興,起身就說要走。是為何啊?”
趙杉聽他提起曾釗揚,原以為他要說關於新佔領區民眾入不入教的話題,當下見他一本正經說起美使的話茬,便就知道在他心裡是決然不願現在就主動褪去“天父代言人”的光環的。心想:既一時勸不了那個,藉此改觀一下他對英美等國的輕視態度也好,便道:“是因想起當初美使來訪時,那個麥蓮太狂妄些,一時情急,才說了些狠話,不想卻被你錯會其意。其實,對他們的口氣也不必次次都那麼強硬,現在北方戰事正緊,實在不宜把他們倒向清廷那邊。況且,英美等西洋…”
話說不過幾句,還未到緊要處,就被彼厲聲打斷:“什麼清廷?是滿妖!”
趙杉倒是毫無為意,隨口道:“他們還說我們是髮匪逆賊呢。一個稱呼能有什麼。”
“你現在說話怎麼越來越不顧身份了!”楊秀清拉長了臉。
趙杉倒了一杯茶喝下,也不再與他相爭,上床躺下蒙了被子自睡。
楊秀清悶坐了片晌,解開外褂,從內袋裡拿出一本硬皮線裝厚冊子,起身走去床前,揭開她蒙在頭上的衾被,將冊子放到她眼前。
“是什麼?”趙杉伸了手去拿,卻被他攥住手,道:“你且不需看,只摸摸就知道了。”
他劈手翻到書的末頁,拉著她的手去摸。趙杉的手指在平滑的書頁上自上而下劃過,忽然就觸到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幹漿糊,心裡立時就全明白了,詫愕道:“你把紙條撕去了?”
“這可是皇家玉蝶,哪是隨便動得了的?”他輕蔑地笑了一聲,低聲說了幾句話。趙杉始才知道,原來他對那謀叛案各方涉案人未加深究窮治,是因彼方交出了貼著寫有她名字洪宣嬌)紙條的洪家族譜。
見她怔怔的,楊秀清眉毛一揚,道:“一個小小紙條便可換取上百口子人的性命,你這自由的代價可真是夠大呀!”
趙杉滿眼殷切的目光,柔聲問:“你當真不會再計較此事?”
“跟個無兵無權的豎子計較什麼。況且,不還有你嘛。”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道:“沒了這層障礙,很快我就可以正式娶你過門了。高興嗎?”
趙杉臉上綻出笑來,內心卻有些莫名的惶恐不安:“失去這層倚仗多年‘天妹’身份的庇護,那茫茫不可預知的前途命運將會如何呢。”
心裡雖有這層憂慮,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楊秀清迎著那笑,俯下身去,貼著她的耳朵道:“還有件高興的事要告訴你。陳玉成兵圍懷慶,用裡應外合之計,乘夜劫了僧妖頭的大營,斬殺妖兵妖將數千。”拉起她裸著的手臂親了親,說:“我先去洗洗,回來再詳說。”
“僧格林沁”!趙杉的心猛地抽動了兩下,頃刻間呆住了。
如果不是追黃雨嬌北去與之照面,他這個“生父”對她而言就只是一個符號而已。可有了那番面對面的接觸相處,那顆天性中骨肉父女血脈親情的種子就在她心底悄然紮了根,並且不需要任何的陽光雨露,就會在某些特定時候,難以遏制的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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