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此言登時恍然大悟,忙道:“蒲先生之意,寧採臣乃是指桑罵槐,此言實則非為表明忠貞,而是譏諷其父浪蕩好色?”
蒲先生點頭稱是,道:“當是如此,飛,此間可見寧採臣彼時與其父怨怒何其深重。飛,王特使,弟妹,我等何不就此返回醫館,聽趙郎中將此事說個分明?若我等將卷宗與他一看,不愁趙郎中不開口。”
我三人應聲稱是,遂與蒲先生一併出了衙門府上馬,再往趙氏醫館而去。
待我等拴馬妥當,進了門,那夥計當即迎上前來,躬身作揖道:“館主已恭候諸位大人多時,請。”
蒲先生聞言會心一笑,遂抱拳還禮,與我等一併再度踏上臺階,隨夥計往方才與趙郎中相談的書房而去。
夥計推開門,只見趙郎中在書案後正襟危坐。他見我等前來,起身道聲有請,遂行至茶幾旁,親自為我等倒上茶水。那夥計見狀,識趣關了門扉而去。
待我等入座,趙郎中依次與我等遞來茶水,賠笑道:“寧採臣亡妻中毒一案與採臣並無幹系,還望……”話音未落,只見蒲先生接過茶杯,緊緊握住趙郎中雙手,起身道:“趙先生痛失愛女,還請節哀。”
趙郎中聞言登時面色大變,他雙手不住顫抖,兩道淚痕早已滑下。王特使見狀抱拳而起,義正詞嚴道:“寧廣生禽獸不如,投毒欲害全家,我等定與趙先生討回公道。”
趙郎中再聞此言登時淚如雨下,哽咽道:“諸位……諸位大人,莫非……”
少頃,趙郎中平複了心情,與我等拱手道:“諸位大人明察秋毫,若彼時在此,又怎會走了那老畜生!”
蒲先生應聲道:“敢問趙先生可知寧廣生因何故投毒?”
趙郎中長嘆一聲,道:“採臣素來剛直不阿,見不得老畜生在外拈花惹草,苦親家母一人獨守空房落淚,早與老畜生有嫌隙。”
蒲先生應聲道:“‘生平無二色’,亦是譏諷寧廣生之語?”
趙郎中聞言一驚,道:“蒲先生所言正是!”言罷又嘆一聲氣,道,“若有蒲先生在此鎮守,老畜生想是早被繩之以法!”
蒲先生聞言,問道:“不知寧廣生以何為生計,竟可日夜流連青樓?”
趙郎中開口道:“寧家本為商賈,祖上確有不少積蓄。老畜生每以外出經商為由行茍且事,實乃罪大惡極!又有言老畜生在外找了姘頭,是故常常徹夜不歸。”
“姘頭?”蒲先生聽此言一驚,捋須又低聲道,“投毒?”隨即道,“趙先生,此傳言恐怕屬實。”
“此話怎講?”趙郎中忙問。
“投毒與械鬥不同,必經謀劃所生。何況寧廣生下毒後早在衢州城內不見蹤影,怕是一早將脫身之策計劃妥當,投其姘頭處藏身躲過風頭。”蒲先生正色道。
“蒲先生所言甚是!”趙郎中失聲叫道,“難怪彼時苦搜不得!竟是……”言罷少頃,蒲先生見屋內無人言語,遂道:“容在下冒昧失禮,敢問趙先生千金可是自然病亡?”
趙郎中聞言一驚,哀嘆道:“小女彼時身中劇毒,落得終身殘疾,自然時日無多。多虧採臣與親家母二人悉心照料,才得以活過七年。不知蒲先生問此……”
王特使見此,開門見山道:“我等卻是疑慮寧採臣莫非急於成婚,耍了手段毒害趙先生千金?”
趙郎中大吃一驚,忙拱手道:“還請諸位大人莫要疑慮,採臣浩然正氣,亦乃情義之人,怎會做出如此下作之舉?何況小女在世時,我每五日便要登門醫診,小女確實乃天數將近,還請諸位大人勿疑。”言罷,趙郎中忽淚如泉湧,自道,“想我趙銘三十一年前與襁褓中小女亡至此地落腳,如今卻……”
“三十一年前?”蒲先生聞言登時陰鬱不已,道,“莫非……趙先生原乃揚州人士?”
聞此言,我、王特使、玲三人皆大驚,忙一同望向趙郎中。
只見趙郎中淚如雨下,低聲稱是,道:“彼時黃昏,天降傾盆大雨,叛賊帶旗狗逐一劫掠富商宅邸,高叫藏身之人若離宅自首可免死。我聞言正欲出門投誠,但二老將我勸止,命我身背尚在襁褓中之小女藏身藥箱,以觀其變,遂領其餘宗族一併帶了銀兩踏出醫館請降。我藏身藥箱中惶恐不已,正暗暗責備二老行事太過謹慎,卻不料忽聞哭喊震天,哀號之聲不絕於耳。我大駭,想莫不是旗狗屠戮降眾,不由泣如雨下,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不一時,我聽得有人踹門而入,大叫一聲‘搜’,登時毛骨悚然。昏暗之中,我輕撫尚在沉睡中的小女,暗自思忖若是小女忽驚醒大哭,也當是我趙家滅門之時。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我聽屋內人聲漸息,又看小女始終沉睡不醒,遂偷偷開啟箱蓋檢視。只見屋內狼藉一片,牆上的畫作,屋內的器具,若非被砸作碎片,便是不見了蹤影。我悄悄出了藥箱,伏在窗邊向外窺視,借對街楊武師宅中沖天火光,映得街中屍山血海,肝腦塗地,又聞遍街號泣之聲不絕於耳,其情景可謂慘絕人寰。”
蒲先生聽此,不禁垂淚道:“彼時淄川叛軍遭旗狗攻陷屠城,亦是此景。想我隨在家父身後,見得城中溝壑皆被血腥盈滿,遍街盡是殘肢斷臂,實可謂……”
趙郎中聞言,登時緊握蒲先生雙手,道:“八旗狗賊,必遭天誅!”
蒲先生聽此,也握住趙郎中雙手,亦道:“八旗狗賊,必遭天誅!”言罷,蒲先生又問,“不知彼時趙先生如何脫身?”
趙郎中道:“我見街中旗兵手執長矛四散遊走,不時搠向屍堆中試探,料想難以脫身。正在心急,我忽感一人自背後搭住我肩膀,忙大驚扭頭。我見那人滿身血汙,定睛一看,正是楊武師次子,楊光繼,正要開口,卻聽他早道:‘時間緊迫,銘,速與我一併脫身!’我聞言,忙背了小女與他摸出門外。我見街中一員旗兵往返巡邏正在發愁,光繼將手中矛遞與我,道聲‘在此等候’,遂借牆壁陰影遮身,匍匐接近旗兵。待尋著間隙,一躍而起,一刀抹了那小卒脖子,甩進屍堆之中,再招呼我隨上。
“其後,我二人借屍首與暗影遮身,一路摸去城門處。光繼見門洞內有六員戍卒把守,遂將衣服扯破,偷藏短匕在手,倒拖長槍,左搖右擺走上前。行至面前,見戍衛將他攔下,光繼擺一臉痞子模樣,一手抓出些細碎銀兩,與戍卒傻笑道:‘小的得了些財物,特來與諸位老爺獻上。’那些戍卒聞言,登時放鬆了警惕,紛紛圍攏上前,來取銀子。光繼見機抽出短匕,頃刻間將六員戍卒一併刺死,與我道聲:‘時間緊迫,銘,速來!’遂抽身出了城門,直奔城外樹叢,與我攜小女悄聲向前潛行。
“我見機問光繼發生何事,光繼與我道揚州城中少年三百,皆自發而起,取了器械與旗人血戰;卻無奈勢單力薄,交戰不利被逼入學宮。開了堂門,只見堂中一生懸於樑上,衣襟上書‘首陽志,睢陽氣,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十幾個大字。眾人閱畢,遂高呼此言,複殺出學宮,全數殉難。唯有光繼詐死屍中躲過一劫,遂借夜色藏身,襲殺旗人散兵,又碰巧尋著我,便決定領我逃出揚州避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