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這些彷彿都不重要了。
他明確地意識到——謝衡玉是在求死。
為什麼求死?
——因他生了心魔,那護體劍意中糾纏的絲絲縷縷墨色便是證明。
謝衡玉從妖域返回天都,又從唐呈別院搬回謝家這小小院落,如此漫長的歲月中,沒有太多人見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戈壁州經歷了什麼。
除了池傾與謝衡玉本人之外,只有謝衡瑾最最清楚那一切。
謝衡玉會生出心魔,他早有所料,只是他沒有想到,謝衡玉竟想以他為劍,替他了卻心魔。
不管那大自在的無色之境究竟是什麼,他才不如他所願。
謝衡瑾手一抖,在劍招釋出的須臾驟然反手,魔息同時反噬,連同浩蕩的劍意一同自謝衡玉面前抽回,重重打入謝衡瑾的體內。
長劍在收回的須臾脫手落地,謝衡瑾捂住心口連連疾退,全身骨骼在那被魔族邪術勉強拼湊的身軀裡咔咔作響,他低頭盯著自己的指縫,遊絲般漆黑的魔息正從其中溢位。
而在謝衡玉的神識視角中,謝衡瑾背後那暴虐的心魔魔障,此刻如被撼動,竟顯出幾分頹勢。
他垂下頭,默默收回了神識,忽而頹然倒地,朝著倒轉的天地輕輕笑了一聲。
他不是輕易求死的人,可這麼些年,也活得十分厭倦。
激謝衡瑾向他出手,他本就做好了兩種準備。一種,他借謝衡瑾之手根除心魔,下場或死或殘,倒也清淨……
還有一種,便是如今的情形——謝衡瑾臨時反悔,不再朝他出手,而這決定對於謝衡瑾的心魔而言,也不失為一種重挫。
只是,謝衡玉此刻覺得很累。
甚至對他而言,或許還是第一種結果,更加幹脆簡單一些。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院落中很是寂靜,謝衡瑾強行收劍遭了反噬,如今的情況並不比他好到哪去。他聽他艱難地喘息,許久,他才重新聽見他的腳步。
謝衡瑾推門而出,臉上又戴上了那張歡喜面,整個人顯得異常虛弱,似乎剛被魔族重新修補了一遍身軀。
他來到謝衡玉身旁,低頭看了他半晌,忽然輕笑了聲:“兄長,我明日再來。”
謝衡玉躺在地上沒有理睬他,謝衡瑾自顧自地走了。
此後每日,謝衡瑾依舊按時來謝衡玉的院落抄書。只是他不再寄希望於謝衡玉傳他清光劍意,而是在那抬筆落字的每一個間隙,無聲地觀察著謝衡玉壓抑著的心魔變化。
他只當謝衡玉也無心教他清光劍意,因此暴露了惡劣的性格,時常為激他心魔,在謝衡玉面前反複提及自己與池傾在三連城的過往。
那些藏在藏瑾記憶深處,幾乎都要被心魔壓制到快要消失的記憶,終於有機會被他拿出來淘洗幹淨,重新在謝衡玉面前回顧。
謝衡瑾講那些往事時,總愛觀察謝衡玉臉上痛苦而隱忍的微妙表情。他知道隨著他的一字一句,謝衡玉的心魔註定會在暗處悄然滋長。他想知道眼前此人究竟能壓抑到何種地步,想知道他會不會有一日……淪為如他一樣的魔族傀儡。
日久天長,在藏瑾與池傾的瑣碎舊事講到頭時,謝衡瑾已經可以憑肌肉本能信手寫下心經的每一個字。他其實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只是猛然低頭望向自己手邊的文稿宣紙,才有種後知後覺的愕然。
“都記住了?”謝衡玉的聲音依舊平靜,彷彿謝衡瑾講述的一切,都不曾被他入耳入心。
他從蒲團上站起身,將案邊擺著的長劍遞給謝衡瑾,然後行至院中,折下一截樹枝,刺向空中,轉腕斜出一劃。
“這是清光劍意第一式。”謝衡玉在謝衡瑾費解的目光中丟掉樹枝,聲音疲憊地道,“你回去慢慢練吧,能悟出幾分,都是你的緣法,此後……都不必再來見我。”
他垂著頭,同謝衡瑾擦身而過,言語之中,並沒有戲弄的意思。
“可笑,你難道覺得我會相信……這是真的清光劍法?”謝衡瑾反問他,聲音裡透出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之感。
謝衡玉搖了搖頭,抬手將房門合攏:“隨你。”
彼時他在想,他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藏瑾也好,謝渭和唐梨也好,池傾……也好……
他對謝衡瑾仁至義盡,他不欠他們任何人。
他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