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玉垂首,月白色的衣袍隱在黑暗中,右手擱在膝頭,腕骨和指骨都消瘦,已經不像是劍修的手。
眨眼間,他看到自己右手食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輕輕地在虛空中劃了一下。
這是他看見的最後一幕畫面。
鮮血落入掌心,大量的血,從指縫中淌下來。
謝衡玉怔怔坐在那裡,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光明徹底從他的世界中散去,五感因此混亂,聽力敏銳到失控的地步,外界龐雜的聲音紛紛擾擾擠入他的耳中,片刻後,他的耳朵也湧出鮮血。
不過,這是他曾經預想過的後果。
任何決定都要承擔應有的後果,他料到自己會有如此沖動的一剎,因此早就替這個瞬間做好了準備。
他回過神,有條不紊地從桌面最近的地方摸到止血的傷藥、繃帶和紗布。
痛感後知後覺地疾撲而至,謝衡玉全身滲出冷汗,勉強計算著時間——失去視覺後,包括第六感在內的所有五感都開始出現代償,它們與他急促的心跳一同失控,需要他花費更大的力氣,才能在這無序的劇痛中,收拾好眼前的殘局。
幸好,留給謝衡玉的時間還有很多,而眼下的這個局面,他也在無數個深夜反複排演過。
灑落在桌面和地上的血跡很快被清潔幹淨,衣上的汙垢也無非是一個清潔術便能解決……唯有眼部的傷口著實有些難以應對,但還好,他早就偷偷藏了不少醫尊開給他的傷藥。
劇痛過後,鮮血也在麻木中止住。
一切塵埃落定,謝衡玉深吸了一口氣,摸索到紗布旁的一條準備多時的綢帶,用力攥在手中,許久後臉上浮現出一個微妙的,釋然的笑來。
他抬手用綢帶擋住空落落的眼眶,起身將矮凳收到桌下,什麼都沒有帶走,徑直推開了房門。
日出時刻,戈壁州鳥雀尖細的啼鳴,晨風吹動樹葉的聲響,醫林不散的藥香在開門的一瞬,清晰可辨地朝謝衡玉湧來。
他抬起頭,感到柔軟的綢帶被風拂過臉頰的微癢,某個瞬間,彷彿自己並沒有缺失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大步往外走,又從走動逐漸變成了小跑——他一向是個過於沉重的人,這種輕松的感覺很少在他身上出現。
上一次……上一次還是池傾告訴他,他可以擺脫修仙界的束縛,自由自在地留在妖族的那個冬日。
謝衡玉往醫林外跑,他知道醫尊給他提前備好了飛馬,那匹馬曾將他帶離修仙界,如今又要將他帶離戈壁州。
受到傷害,便不能停留,只好遠離,他曾經覺得自己這樣十分懦弱。但如今,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
目盲對劍修而言是重殘,枉論是以光為劍的他?可是沒關系,他如今可以接受自己的殘缺,可以接受自己的重傷,甚至可以接受自己四處迴避的懦弱。
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只要從今以後,他只是他,再也不是誰的替身。
跑動時,有風拂過他的臉頰,風裡有醫館飄來的藥香,有樹木和朝露的氣息,還有……
謝衡玉的動作忽然之間停住了。
他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隨著風來的方向,一路飄到他的鼻端。
他不可能記錯那個味道。
曾經無數個,無數個夜晚,他曾用力將那種花香揉進自己的骨血。
後來無數個,無數個夜晚,他也曾努力地試圖將這種氣息徹底遺忘。
是池傾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