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玉垂眸,平靜道:“差不多。”
與謝衡玉的成長相伴的,除了謝衡瑾如影隨形的陰影,再便是謝家主母日複一日崩潰的精神。
隨著謝衡玉一點點長大,在人前越發出色,無可挑剔。作為母親,唐梨卻越發無法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
謝衡瑾去世的時候還很小,唐梨並未見過孩子長大後的模樣。
若說十歲的謝衡玉尚還有未脫的稚氣,會令唐梨時常恍惚他與幼子的差別,但當他快速擺脫那種稚嫩的氣質,蛻變為眉目俊朗的少年時,唐梨的自欺欺人便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謝衡玉在人前越是風光無限,越是美名遠揚,落在她耳朵裡,便越發如同行盜玉竊鈎之事的可恨小賊——佔了她留給親子的資源,還搶了那個可憐孩子的人生。
雖說有些時候,唐梨是會清醒的。但那短暫的懺悔和憐憫,並沒能敵過她對早夭幼子的愧疚和思念。
她心中像是居著魔,迷著障,只有看到謝衡玉跪在她面前,被打到血肉模糊之時,才能稍稍緩解幾分心中的痛意。
她身子不好,手邊唯一可以杖責他的,便是那把輕巧的本命劍——那是件法器,隨主人的心意而變,雖然輕盈,留下的傷痕難以治癒。
謝家家主謝渭心疼夫人,因此不常會阻攔唐梨的發洩,只有打得實在過火時,才會勉強將謝衡玉帶出來。
後來,等謝衡玉再大一點,體質筋骨更加強勁了,謝渭便更加不用出手,索性不聞不問。反正即便夫人打到失了力,謝衡玉依舊能自己走出來。
世俗禮法、父母之恩、救濟之宜,是一座座越不過去的大山。彼時人人都在可憐唐梨,面對謝衡玉,也只是勸慰他別多想。
再多心一點,便要論對錯,而牽扯了情分的對錯,向來論不清長短。
事實上,沒人覺得唐梨有錯,也沒人覺得謝渭有錯,而謝衡玉……他更沒有錯,只是命該如此。
得到了取之不盡的頂尖資源,取得了萬人仰望的地位名望,也總該為此付出代價。
赤日尚有陰雲遮蔽之時,何況生而為人呢?
大家都和謝衡玉說:“少主純孝,念頭通達便好。”
彷彿那些用聖品傷藥也去不掉的杖痕從未存在過一樣。
到最後,就連謝衡玉自己都恍惚了,照常請安,照常被責打,好像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小到大,這世上早沒有哪種痛,是他受不起的了。
又何況……他本就並不珍愛他這副皮肉。
可他在池傾滿眼心疼和憤怒的目光中,卻再一次體會到了被愛的感覺。
謝衡玉一時心亂如麻,自卑地攏上裡衣,試圖避開她的視線。卻又暗暗期許著她再多看自己一眼,再多心疼他一點。
池傾聽了謝衡玉的話,果然又重新抬手掀起了他背後的衣衫,她微涼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些傷痕,片刻後從儲物鏈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藥水,揉抹在那陳舊的傷處。
那藥是她煉出長命花後,醫尊翻遍醫典配製的,雖然對於她的傷勢沒太大用處,但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祛疤靈藥。
謝衡玉背後的幾道刀傷吸收了藥水,沒過多久便淡了下去,可其中最是驚心動魄的杖痕,卻頑固地半點褪去的意思都沒有。
池傾眼底發酸,心中又怒又恨,眼淚差點就要落出來了。
自從見到謝衡玉之後,她便知道自己對這人的身體發膚都有著莫名的偏執。尤其是她已親眼見過心愛之人千瘡百孔地死在自己眼前,又如何能接受謝衡玉再傷分毫?
池傾緊緊攥著拳,一想到藏瑾,更是沒能忍住,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顆顆砸到謝衡玉後腰。
謝衡玉似被燙到,輕輕一顫,回身緊抱住池傾,自責地低聲道:“別哭,是我的問題……沒事的,都過去了。”
池傾想,你又有什麼問題呢?
本以為完美無瑕的心愛之物,偏落上這樣的損傷,她恨不能沖去謝家活剮了唐梨,順便再把那個夭折的死孩子的墳給刨了。
池傾氣得聲音都在顫:“謝衡玉,幼犬被打尚知反撲。你幾歲了?就這麼活生生受了十多年的罪?”
“抱歉,”謝衡玉輕輕拍著池傾的後背,聲音低啞,“讓傾傾擔心了。”
池傾深吸了一口氣,嗓音發顫:“我不是想聽這個,謝衡玉,你莫非還要讓我再重複一遍嗎?”
謝衡玉松開她,漂亮的桃花眼與她對視,片刻才認真道:“傾傾……我是你的,我的身體,只有你可以碰。我以後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它,包括我自己。”
池傾沉在他的目光中,吸了吸鼻子,小聲道:“好。”
說著,又拿起那瓶傷藥,對謝衡玉道:“衣服撩高些,我給你塗一下……抓痕。”
謝衡玉眨了眨眼,耳廓忽然有些微紅,卻放下衣擺,側身握住池傾的手,低聲道:“那個,我想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