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堂,除了蒙堰之外,還有一個豹眼鷹鼻的中年人,和一個衣著簡樸的老人。見他們進來,那中年人就豪爽笑著迎上來,對沈濯纓拱手道:“在下是天鷹堡的當家李牧天,先生的遭遇蒙堰都跟我說了,下人不懂事,冒犯先生了。待會酒宴上我再給先生賠罪。”
說著把沈濯纓往屏風內引,“先生是景德官中掛名的燒造師,還請幫我給這幾件瓷器掌掌眼。有請。”
柳嫣方才恍悟,柯遠道幫沈濯纓扯的這張虎皮,是大的有點過了。
景德府是大雍的瓷器之鄉,所有宮中用瓷俱出自那裡。那裡的官窯窯工,出了景德府無一不是大師級的人物,更別說是在官中掛上名號的。那是業界泰山北鬥般的存在。
柳嫣更是替沈濯纓發愁了,這樣的身份,他到底要怎麼裝?
屏風後是一張六尺多的雞翅木長案,長案正中一字擺開了一套六件套的瓷器。碗碟瓶盞的排了一溜,在明亮的燭光下發著盈盈幽光。
李牧天對沈濯纓道,“借張先生的慧眼,幫我看看這套器物如何?”
沈濯纓連跟他客氣也省了,一身傲慢的走到案前,對著那些瓷器細細看了起來。誰知他才看了兩眼,就直起腰來,看著李牧天冷笑道:“也難為堡主費心,東拼西湊出這麼套狗屁玩意兒,存心折辱我嗎?若是沒有誠意,我也不會厚顏賴在這裡。柳兒,咱們走!”
說罷轉身拂袖就走。柳嫣才要跟上,就聽李牧天在身後低喝道:“且慢!”語氣的狠厲撲面而來。
站在門口的守衛聞聲而動,立刻上前攔在門外。
沈濯纓看了一眼那些橫刀怒目的守衛,轉頭冷笑道:“怎麼李堡主,被張某說中心事了,就惱羞成怒的要用強?大不了像在城門時一樣一箭射來,我還怕死不成!”
一番話說得傲骨錚錚,氣勢凜然,果然一派大師風範。柳嫣在心裡暗暗比了個大拇指,看來這沈大人是天生戲骨啊。
李牧天換了一副笑臉,走過來道:“先生息怒。在下眼拙,正是看不出其中關竅,才請先生過來相看相看。哪裡談得上什麼折辱。先生誤會了。”說著有抬手請沈濯纓入內,“還請先生給我細細講明。”
沈濯纓哼了一聲,跟他再次來到案前,指著那排瓷器冷冷道:“這些器物且不說品相如何,一看就不是同一處窯出品,卻被你們胡亂拼湊成一套,以為看著紋飾造型一樣,就能隨便拉幫結對?想糊弄誰?”
柳嫣還對著那些一水兒的秘色瓷發愣,就聽到沈濯纓一一指點著那些盤盤碗碗說了過去:“你這些雖然都是秘色瓷造件,只是根本不成套,這個蓮花尊釉色偏清潤澤,裂紋如蟹爪,是汝窯出品。可惜上釉後沒晾夠時辰就進爐,釉裡水分未幹,顏色顯得暗沉。
那個七寶蓮瓣碟釉色月白,帶細細的冰裂紋,是官窯貨色。嘖,這上釉的層數不對,燒出的冰裂紋看著像是雞扒出來的。還有那個……”
沈濯纓把案上的六件瓷器點評了個遍,說的頭頭是道,還順帶把每件瓷器都損了一番。柳嫣偷眼看到李牧天旁邊的老者不時拈須頷首,而李牧天也漸漸放下了戒備試探的神色,換了一副崇敬之情。
他與那老者對視一眼,見那老者微微點頭,就恭敬的對沈濯纓道,“先生所言極是。實在抱歉,拿這些凡品傷了先生的眼。快請,快這邊請。”
他把沈濯纓和柳嫣引到中堂另一邊,那裡已經擺了滿滿一桌酒菜,恭敬的請他們入座,才把那老者介紹道:“這位是孔令仁孔老,亦是一位品瓷大師。”
孔老抬手對沈濯纓微笑行禮,沈大燒造師只淡淡看了一眼,把臉扭到一邊。柳嫣憋著笑意,這世道,竟是李鬼比李逵還牛。
李牧天打著圓場道:“我們天鷹堡奉朝中貴人之命,要燒造一套百桃獻壽的瓷器進獻宮裡,作為給太後的壽禮。孔老就是過來進行督造的。你們二位正可以好好切磋一番。”
沈濯纓端著茶盞淺嘬了一口,慢悠悠道:“督造?他有那本事監督我,怎不自己燒一套出來?還用得著你廣發英雄帖?”
柳嫣又在心裡贊了一把——傲得霸氣十足,拽得光芒萬丈,足以閃瞎別人的狗眼。
嗯,配得起那張皮。
那老者的臉已經黑得能滴出水來,就要發作。李牧天連忙道:“兩位稍安勿躁,不是監督。只是燒造過程中一起探討研究,務求盡善盡美而已。”
沈濯纓把茶盞重重一頓,冷冷道:“我做事時不喜歡旁人指手畫腳。若是非要旁邊杵個廢物給我添堵,你們天鷹堡另請高人吧。”
“先生息怒……哎哎哎,孔老,孔老先生請留步……”這邊李牧天賠笑的話還沒說完,那邊孔老頭再也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沈濯纓冷眼看著他出去,心裡輕籲了一口氣,把這懂行的先激走了,後面裝逼瞎搞的難度會小很多。眼光卻瞥見柳嫣在他身旁低著頭,使勁壓著嘴角的一點笑意。
李牧天嘆了一口氣,轉過來打點起精神應付這個拽上天的主:“那就有勞張先生了。這套瓷器需得在三個月內燒造出來,張先生還有什麼要求盡管提。”
沈濯纓只端著茶盞,看了柳嫣一眼。
懂行的走了,他連裝逼都懶得裝了,把機會讓給了柳嫣。
柳嫣也端著架子對李牧天道:“你們今天把我家先生弄傷了,還怎麼能制瓷呢?”
李牧天笑道:“我們這裡有上好的傷藥,一定盡力給先生醫治……待會兒我讓人送幾根老山參過去,給先生補一補。等先生養傷期間,堡內先做好燒造的準備工作,絕不敢耽誤先生半分。”
柳嫣只得清了清嗓子,把臨來之前惡補的一點微薄知識掏了出來,一本正經道:“找一間向陽明亮、清淨整潔的小院,做為我們的工作室。待我畫好圖稿,給你們審過就可以燒造。在此之前要做好一個高溫窯,一個低溫窯。各色釉彩齊備,常用的陶泥也都備好,還有常用的拉坯、印坯的工具……”
她拉拉雜雜的羅列了一堆,等到李牧天雞啄米一般的點頭應下,沈濯纓才淡淡的補了一句,“我幹活時不喜外人打擾,那間工作間除了我的助手,其餘閑雜人等不許無召入內——包括你!”
“哎,不是,先生……”李牧天急急辯道。
沈濯纓冷冷打斷他:“有事你跟我助手傳達,我有進展也會叫她跟你們通報。若你們的人隨意闖入,別怪我不客氣!”
他抬起眼皮對李牧天一掃,就把他滿肚子的話都堵了回去,站起身傲慢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