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的除夕在漫天大雪中來臨。今年冬季在大雪過後,連著下了半個月大雪,過後依然零星飄雪不絕,把個年關裹得尤其寒冷。
關內尚且如此,關外更是冷得過分,據說草原上凍死牲畜無數,甚至有人員傷亡。大雍邊境也因此時常受天漠流寇的騷擾,甚至有天漠駐軍混水摸魚,強充土匪進行劫掠。邊境的氣氛一時緊張了起來。軍中的戒備也隨之暗中升級,只是這些嚴密的動作都隱藏在了新年的歡快氣息之下。
表面上錦嵐關軍營迎來了一年中最冷清的時候。除了例常訓練外,營中基本只能看到巡營戰士和執勤士兵。
沈濯纓和留守的眾將吃了一頓年夜飯,又在各營中走了一圈,與戰士們在篝火旁狂歡一番,還是回到了自己帳下。
即使關上房門,外面熱鬧的喧嘩還是隱約的傳了進來,更襯託得房內一燈如豆的孤清。沈濯纓是個喜靜的性子,只是不知為何,今夜的清冷特別難耐。
他想回沈家別院,又想如今紫鳶寧伯和沈平都回臨安府裡了,那邊連個人影都無,黑燈瞎火的更是孤寂。
只是,那裡有一些故人的痕跡……
他想了又想,還是披衣出門,去馬廄裡牽了馬,在漫天微雪中馳出了轅門。
到了別院,勾起嘴角看了看門口,好歹寧伯走前在門楣上掛了兩個應景的紅燈籠,沒讓這院子在滿城喜慶中憋屈成一所荒屋。他先把那兩盞紅燈籠都點亮了,才徐徐進屋。
也不回自己房間,而是直接去了柳嫣的屋子。當他點亮了屋裡的燭火,又是一愣。
自從柳嫣入住這裡,他就極少回別院,更別說進來這個屋子。有限的幾次不是柳嫣傷得不能動彈,就是醉得人事不醒,他把人送回來時,注意也是在人身上,卻沒注意何時這屋裡的擺設已經記憶中大相徑庭。
書案還是那個書案, 床榻還是那個床榻,只是……
為何筆墨紙硯都縮在一角,正中位置上擺的是一個凸腹闊口的瓷缸,裡面竟然養著幾尾灰不溜秋的小魚,似乎就是從斡蘭河上撈來的。床榻上的被褥……早已不是印象中的淡雅素色,是熱烈的百蝶鬧春圖案。倒是很合如今的氣氛。就連素靜的窗欞上,都貼著紅彤彤的窗花,什麼喜鵲鬧春,百鳥爭鳴,看著一派世俗的祥和喜氣。
不必說也知道這是誰的傑作。
沈濯纓心底一片茫然,他努力想著這樣的變化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似乎上次送那醉貓回來,還沒有這麼大的改變,又或者當時沒在意?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這些變化惱怒不已,然而卻意外的沒有一絲怒氣,這些變化確實讓他有一絲不適,那只是習慣突然變化帶來的不適應,心底卻不排斥這樣的變化。
當他清楚的體會了這種心情後,不禁生出幾分悲涼。無論怎樣刻骨的感情,都敵不過時間漂白淡化。就如斡蘭河上的巉巖,不管曾被風霜雕刻上怎樣猙獰深刻的裂痕,最終都會被流水打磨洗刷,斂去創痛。過後,會有新生的活力加入,或者是一抹綠色苔蘚,或者是幾只小蝦螃蟹。而他的生活中加入的,是那個叫柳嫣的女子。
沈濯纓靜靜坐在案前,眼睛一寸一寸的在屋裡慢慢看過去,細細分辨哪些是洛含煙留下的痕跡,哪些是那柳嫣新增的氣息。
那些沉靜淡雅的書卷氣是洛含煙的;那些活潑明麗的靈動氣是柳嫣的;但奇怪的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竟能融合在屋裡,相生相長,毫無違和。那兩個女子,是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似。
他閉上眼睛,靠上了後面的椅背,想到,不知今夜會是誰來入夢呢?
然而一夜無夢。醒來已是大年初一。昨夜的雪已經停了,錦嵐城內一片銀裝素裹。沈濯纓出了屋,才看到廊下一掛了一溜的燈籠,甚至在院子中光禿禿的樹枝上,都點綴著小小的紅燈籠。沈濯纓失笑,以前怎麼沒發現寧伯他們這麼閑,弄的好像真的有人會回來這裡過年似的。
沈濯纓應了家在錦嵐關的袁鎮將軍的邀請,去他府上蹭了一頓年飯,一直待到天擦黑了才離開。卻沒有再回軍營,而是回了沈家別院。這次除了把大門的兩個燈籠點亮,把廊下的十幾個燈籠也燃了起來。
今夜無風無雪,是一個晴朗的夜,晴朗得夜幕上的星子一顆顆亮得奪目,似要與城中燃放的煙花爭輝。沈濯纓索性披了大氅做在廊下,看著那些星星發呆。
他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在外,這樣單獨過節的經歷他從小到大不知經歷了多少,反而是與家人一起團圓的日子屈指可數。而且可以追溯到大概他還揮不動長槍拿不起刀劍的幼年。後來跟隨父親一起遠赴東北戍守,倒是在父親身邊過過幾次節。
再後來遇昊嘉之亂,十五歲的他與父親分別東徵西討。五年來,竟是一次團聚過節也沒有過,見面時不是在軍營中探討軍情,就是在金鑾殿上陳情上表。而他們兩父子長年在外,無論是從前在昊京,還是如今在臨安的將軍府,一直就是個擺設,兩人在家的日子怕加起來也不夠一個月。
因此這麼多年來,他早已不在意過不過節這一茬事。如今卻在這個朗朗夜空下,生出了些微妙的情思,看著自己在燈下的孤影,無端生出一絲孤獨悽涼來。
他被自己這一想法嚇了一跳,掃了一眼滿院子的紅燈籠紅窗花,把罪歸到了這上面——一定是這些充滿年味兒的東西勾得他都入魔了。看來明日還是別回來了吧。
然而連著幾個夜晚,沈濯纓還是回到別院過夜。他甚至從軍中拿了一壇酒和幾個小菜,趁著晴夜在院中獨酌。城中一直有寥落的煙花,此起彼伏的燃著,那火花遙遠而渺茫,真不如夜空中的星子來的亮眼。只是那是地上的煙火啊,是沾著人間煙火氣的。而天上的星光,再亮也是寒冷得滲人的。
沈濯纓就這樣一杯杯的喝著,嘴角掛了絲自嘲的笑。 他邊喝邊盤算著,今夜已是初五,沈平會在初八回到大營,而柳嫣……她說過十五前會回來,至於趙璟鈺,他大概會在臨安等自己上京述職後再重申監軍之職……
這麼說來,再孤寂也不過兩天吧。他這麼想著,又倒了一杯酒。卻因為門外突然響起的馬蹄聲而手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