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調雨為酥，催冰做水，第一縷東風點破殘寒之際，一駕馬車裹著遠道風霜，穿過了嶽州城門的苔灰磚牆。
晃眼第三年春。
“公子，咱們進城了，可要找個落腳處？”
車夫回頭問道。
車簾掀開，一個年輕人探頭出來，嶽州的早春蒙著下不完的細雨，灰暗的天色下，他的面容皎白勝雪，雖則俊秀無儔，那張細薄面皮卻包了冰塊似的，散著一股不近人的寒。
“不必，”聲也清淡，有些微微的沙，“我們去懸濟堂。”
花臉兒身為伏龍暗樁，多年來畢竟走南闖北，頗有見識，便提醒道：“公子可是要去拜訪柳家？那等名門，往往要提前送拜帖約見的，咱們直接過去，只怕不好進門。”
“無妨，想必他也等我很久了。”
曲淩輕笑一聲，收手放下車簾。
“三片金鱗”——那傅天和留下的考題已經解開，而出山以來遭遇的一切，才是他真正要面對的弈局。
如今的他已能看清，賞劍大會也好、慧境心法也罷，隨著三年之約結束而興起風波的種種，自始便是引他二人入彀的局，而背後操棋的，不止一隻手。
若說伏龍莊主隱在暗處橫插一腳，要的是曲淩活，那麼真正的佈局者，他要的則是藺如晦死。
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起先曲淩百思不得其解，而今終被先生最後的指教點破迷津：因為天下原本沒有他們的敵人。
藺如晦和曲淩一樣，是被保護著的。
想來藺如晦在嶽州瘋瘋癲癲過了十幾年，他武藝高強、難以近身是一回事，可千日浮雲愈發侵蝕神智，直到與曲淩相遇，毒發時已幾無抵抗之力，想要他的命也並非沒有機會。他能好好兒活到今天，料必少不了黑市、唐門，以至各方俠義之士的暗中關照。
藺如晦是濯纓劍法最後的傳人，倘若身死，一定會引起眾人對兇手意欲搶奪《慧境心法》的懷疑，這《慧境心法》便成了一步不可再用的廢棋。
所以那背後之人設計令他在群俠面前行兇，叫眾人心中殘存的悲憫被憤恨和畏懼所取代，任意懲罰都可以變得理所應當。
而“背後之人”是誰——連子翁或許是，或許不是，他的死究竟是意外還是計中一環已經難考，有一件事卻是確定無疑的。
那就是，《慧境心法》這一誘餌，無法令一個不知今夕何夕的瘋子從嶽州跨越千裡前往岐雲，當眾刺殺六韜堂主。
個中雖有曲淩的作用，可當年那個初次走出深山的少年，其性情、能力，全然不可預知，藺如晦恰逢其時的清醒，定是已被算準的一步棋。
因此那個早有醫治他的能耐，卻偏偏在這時出手相助的大夫，與背後隱情必有牽扯。
——懸濟堂主，柳三味。
曲淩在心中漠漠地想：是時候見一見老朋友了。
懸濟堂弟子通稟之後，柳三味來得很快，他雖有些詫異，面上卻是驚喜更多，待看見曲淩支著一根柺杖，顧不得寒暄就急匆匆道：“怎麼還踩不穩當？快給我瞧瞧！”
曲淩抿出一點笑：“便是來看病的，又哪裡犯得著請堂主親自出馬。”
“你這小子……”柳三味大驚小怪地瞪了他一眼，“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跟我裝什麼相？”
曲淩終於笑開了，將木杖一丟，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神情還似舊時爛漫無邪：“柳堂主，三年不見，你一點也沒變樣兒。”
他還記得初遇“甘辛苦”時對方講的那個“金風玉柳”的典故，如今看來，柳家人確實抗老得很，三年過去，曲淩已長成亭亭青年，柳三味那一襲白衣卻仍如記憶裡拓出來一般，骨雋神疏，臉上連根皺紋也無。
曲淩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又感慨道：“想必日子過得挺舒心。”
“你倒是……”
柳三味亦仔細端詳著他，欲言卻止，只扶著他就近落了座，蹲下身拿起他的腳腕檢視。
“奇怪，摸著該是好全了。”他捏了幾下，愈感困惑，“這只腳現有什麼感覺，落地還疼麼？”
他問著，便抬頭望向曲淩，未料目中所見的病人神色，卻比大夫還要茫然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