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天氣漸暖,今春傅天和的咳疾卻未隨著東風回溫。
下棋耗神,長冬終於過去,他卻已經連曲淩的每日課業都支撐不住,只叫曲淩兼執黑白,自己歪在一邊看著,偶爾出言點撥。
病樹前頭,又值萬木生發的時節,總是難免多些興衰之嘆。
這天晚上剪燭之際,傅天和聽見窗外更漏,便出神喃喃:“一日又盡,明日幾何?”
曲淩正坐在他身畔讀書,聞言偏過頭來一笑:“先生又胡思亂想,我單知道每天嘆一口氣的工夫,合起來也足夠虛耗一個‘明日’啦。”
傅天和病白的疏眉微蹙著,幽然道:“我只憂自己去後……”
“呸呸呸!”曲淩聽他說得沒邊兒,忙出言打斷,“少講這些不吉利的!說起來,正巧我近日學了看手相,先生,要不我給你看看?”
傅天和自己就精通易數,所謂“手相”對他而言更似小孩過家家的功夫,但學生口氣輕松,似乎只是一個為開解愁緒而提起的玩笑,於是他領了情,欣然伸出右手,任學生捧過去,裝模作樣地在上面比劃。
“嗯……壽數是這條線,雖然稍淺,但卻長得很呢。”
曲淩口中念念有詞,低垂的烏睫下,眼珠卻飛快瞥過他五指指腹。
那封捺印為誓的書信雖然已經交給了連柯,但其上每一個細節,都已被他記得一清二楚,指紋輪狀的排布、玉玦裂口的拓線,乃至於一筆一劃的深淺墨痕,無不纖毫分明。
目光一掠之間,他已將傅天和的五指指紋與那枚“大哥”的指紋飛快比對了一番,並無相符。
曲淩不知是該失望還是該松一口氣,微微愣神之際,忽又發覺自己捧著傅天和的手呆了一瞬,上句話留下的空白之中,便沒能及時補起下句。
在這等智者面前,頃刻猶豫都會暴露自己落子的用心,曲淩略顯心虛地抬頭,果然發覺傅天和一動未動,幽倦而洞察的眼深深凝視著他,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他無端覺得後脊一涼,強作鎮定地想開口說些什麼,傅天和卻將手抽回,若無其事般淡淡道。
“還要看另一隻麼?”
“啊,先生提醒我了!”曲淩羞愧地低下頭,“學生學藝不精,看手相是不是要講‘男左女右’來的?”
漆黑雙眸複又抬起,他做出討要的手勢:“那就請先生,再給我左手一觀。”
那不是傅天和的指紋。
不是他,還會是誰?
以他心術之深,當年捺印之時找替身相代也不無可能。
那枚指紋可能來自他的身邊人嗎?
門倌、花農、浣衣的阿嬸,他伺機看了個遍,甚至連延琴都懷疑了一下——這念頭才起便被打消,十五年前,那小孩兒出生沒有都未可知呢。
但那不是任何人的指紋。
曲淩於是又和年長的家僕們拐彎抹角地打聽,傅天和年輕時喜不喜歡遊歷,都去過哪裡。家僕們紛紛搖頭,只道自己所知不多,因為莊中僕人更替頻繁,這些年來一直跟在先生身側的,彷彿唯有延琴而已。
伏龍莊主的行跡終於成了一樁懸案,巴縣的信仍不時寄來,間或捎著些零碎線索,因年代久遠,那些只言片語的形容,實已朦朧莫辨。
山中歲月清和,如明澈若虛的溪水,靜得看不出流動,直到水落而石出,曲淩在燭光下呵出白氣,才發覺春又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