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冬去春來,草木先發。曲淩進境飛快,直如雨後新竹,已不須複盤倒推,便能漸漸跟上傅天和的棋路。
然而他始終拈著那枚白子,日日觀棋不語,直到一天,傅天和落下一枚黑子後,他忽然出聲說:
“先生,方才那子,學生想落在這裡。”
滿盤黑中綴進一枚白,宛若遊龍點睛,傅天和沉吟片刻,只道:“未嘗不可。”接著他抬起眼來,雙眸深處泛起的笑意亦如枯木逢春。
“落子無悔。”他又說,“下一局吧。”
這一年春,江湖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當年賞劍大會前夕,前六韜堂主連子翁遇刺身亡,刺客為已故天下第一劍的弟子藺如晦,據傳當夜,藺陳風之子亦在現場,以一封手信指認連子翁實為謀害天下第一劍的兇手之一,然而因信上指紋無法對應,縱使事後有不少江湖俠客提議追查,這一樁指控卻終究沒了著落。
眾人皆未料到,兩年之後,連子翁次子連柯在收拾父親舊物時,意外發現一截玉玦,其上犼獸紋樣,竟能夠與當初那封信件上的玉玦拓印相連。
那封許下金鱗之計的信件,必然與三截玉玦一同,由三名同謀各存其一,當初藺陳風之子出示的手信為馮不聞所存,信上拓印的玉玦自然也是屬於馮不聞的那一截,而連家竟保留著另一截玉玦,這樁舊事頓時再次於江湖掀起軒然大波。
六韜堂主連秋白聞之震怒,事情過去太久,這玉玦雖非鐵證,亦難解釋其中關聯,連秋白竭力辯駁,卻抵不過眾議如潮,六韜堂的江湖聲名一落千丈。
連秋白急火攻心,幾度當眾做出失常之舉,終於不再拋頭露面,其弟連柯代任堂主,當眾承認連子翁曾與馮不聞密謀,引雪魔之禍害死了業已隱居的藺陳風夫婦,他發現真相後深感痛悔,認為六韜堂無顏再提武林盟之議,決心退出江湖紛爭,往後只求守好岐雲一方水土,行俠仗義,並會在家中世代供奉藺陳風的往生牌位,以慰大俠在天之靈。
畢竟往事已矣,藺陳風的兩個後人一個跳下懸崖未知生死;另一個當夜指控未果之後便蹤跡全無,好似人間蒸發一般,連柯這番宣言,只叫群俠深感快慰,既為天下第一劍沉冤昭雪而慨嘆,更以這般大義滅親之舉為俠義楷模,令此事一度成為市井稱頌的美談。
說書人驚堂拍罷,滿堂喝彩如雷,岐雲城外的深山卻寧靜得一如往昔。
曲淩坐在棋枰前,手邊放著一罐白子,凝眉長考。
天高雲淡,日如金縷,對面傅天和閑閑地倚窗觀春,萬籟輕悄之際,牆外忽而傳來延琴的說話聲。
“你是誰?站在這兒做什麼?”
“家裡有剩飯,我去給你盛點?哎——別走呀!你不是要飯的?你找誰?”
小孩脆生生的嗓音在空山中回蕩,對話那頭卻靜默無言,傅天和將頭探出窗外,問道:“怎麼了?”
延琴一邊走進來,一邊滿臉迷惑地說:“不知道,還以為是個討飯的,我一問,他就走了。”
傅天和無奈道:“莫不是冒犯了人家。”
“我才沒有,他走之前,還折了咱家一枝花呢!”
延琴氣鼓鼓地跳腳,傅天和隨著他的指向望去,見院角一蔓淩霄開得正盛,攀著樹梢,直把葳蕤如火的花藤垂到牆外去了,這花前兩年都半死不活的,今春竟開得這樣好,他心感驚奇,不由道:“青鏡,你瞧啊……”
回頭卻見學生依舊專注地望著棋盤,眸中深靜似海,手拈一枚白子,只是沉思不語。
一局罷,曲淩照例被殺得七零八落,他倒心平氣和,收好棋具向先生告退,便徑自去了門房,探頭問道:“今日有沒有我的信?”
“有,”看門人忙道,“還是巴縣寄來的。”
“多謝王叔。”那年輕人清鬱的面容這才暈開一抹淺笑,接過信來揣在懷裡,孤瘦身影穿過花叢,沒入深院,留下一路杖聲篤篤。
信件包得厚實,是因裡面慣有兩封——一封是唐宿雨寫的,內容多半是家長裡短的關懷之語,其間夾雜著對自己堂哥驕縱妄為的抱怨,想他性情溫厚如斯,那兩句抱怨中刻意逗趣的用心簡直昭然若揭,曲淩讀著讀著,嘴角便不自覺翹起,凝著冰雪的眼角眉梢也似叫春風吹融了些。
這封信他來回讀了兩遍,便擱至一邊,肅下神色拆開另一封。
這一封自然便是唐捷寫的。他將信細細閱罷,才吹開的眉間又沉下幾重琢磨,將信摺好壓在枕下,身子也隨之歪倒在床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時至如今,曲淩想知道的問題,終於只剩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