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不聞信中的那位“大哥”,最後一片金鱗,到底是誰。
掌握武林的雄心。
擺布天下的手段。
能叫連子翁、馮不聞那般人物稱“兄”的能為。
普天之下,豪俠異士縱如過江之鯽,有如此通天能耐的人,實卻寥寥無幾。
曲淩不得不懷疑的第一個人,即是自己的恩師傅天和。
二十餘年前憑借賞劍大會一鳴驚人的他,自始便與這戲臺上的角色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除非那位“大哥”尚未在局中露面,以目下登場的諸般勢力觀之,“伏龍莊主”的存在比任何人都要接近那片神秘黑影的形狀。
曲淩想不通的,只是他的動機。
馮不聞的目的在於以濯纓劍法為籌碼,交換不聞樓在各地鋪設暗樁。而連子翁的目的則在吞吃“天下第一劍”的威望以自肥,推動武林盟的建成。
凡落子者,必有目的。
伏龍莊主看似澹泊閑散,無欲無求,終日不是曬著太陽打盹兒,便是執棋自弈。他為何會加入這場陰謀?倘若他真是陰謀的一員,又為何會在這金鱗出於洞庭、江湖風波遽變之際,設下賒刀之局,步步引導自己追查真相?
無法串聯。
僅僅出於直覺的懷疑、一路顛沛的生死冒險和椎心泣血的分離,恩師溫和的教導、山中清寧的生活。
今與昔破碎地交織,令他的思考散落成一地難以串聯的亂珠,而傅天和永遠恬淡地注視著一切,在他提問之前不置一辭。
曲淩不得不一遍遍試探這位伸手將自己拉出泥潭的老師,試探目下所有平和的善意、安穩的家常,反複的猜疑和虛驚令他步步如履深淵,數度恍惚而欲撒手墜落,又攥著手心的刀疤強迫自己咬牙堅持,兩年生活看似平靜,實則已將近要把心血熬幹。
去歲深秋曲淩託唐捷西行出關,再訪曾經的萬雪遺地——那真兇既能與赤目雪魔互通訊息,彼此之間必然早有聯系——而今回信終於寄來,唐捷在信中寫道,自己走遍萬雪崖附近的村落,打聽到一個重要的訊息。
十多年前,曾有一中原奇人遊訪當地。萬雪崖下的村落原有蜀客開闢的商道,又曾深受中原醫者的恩惠,當地人因此對中原相貌頗具好感。那中原奇人烏發白膚,與平日往來的行腳商販相貌風度全然不同,且竟能說一口流利地道的本地方言,更叫當地村民印象深刻,這麼多年過去,仍能對此津津樂道。
唐捷隨信寄回一角當年那中原人留下的銀錠,概因新奇而不捨使用,竟被儲存至今,曲淩對著光翻來覆去地細看,那銀角洗清汙垢之後,可見上面磨損嚴重的銘文,隱約是“支”、“元”二字。
本朝鑄造銀錠,慣例會刻上銘文,標註鑄造年份、來源地方等資訊。
支、元——
岐雲、元寶。
六韜堂世代藏書,連子翁會說西域方言並非沒有可能。
而“天和生”編著《九洲撰事》,博聞廣識,會說西域方言也並非沒有可能。
……但那封密成金鱗之計的書信上有言,聯絡赤目雪魔之事,“非大哥不能成也”。
一念如電,曲淩只覺心神驟然蕩動,說不清是恐慌還是興奮,冷汗已唰然浸透後背。
唯他知曉,自己在與藺如晦分開的那一夜就已經被噬骨恨意撕裂心肝,淪為瘋魔的怪物,至今仍能作類人言笑,不過是攥死了未報的深仇,不過是因世上還有傅天和,有延琴、唐宿雨這樣的人,用冬至的水餃、信裡的打趣,以及數不清的細瑣又堅韌的關懷拉扯著他不至於徹底墮下人間。
倘若連這份關懷也要懷疑……
牙齒咬破嘴唇,他後知後覺地嘗到滿口血味,伸手去抹,對著手背上一片鮮紅,忽然咧嘴而笑。
——師兄,我也見不著娘啦,我會去十八地獄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