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傳說在上古時代,帝位擇賢而舉,帝堯的兒子丹朱性情暴烈不仁,帝堯因此禪讓於舜,丹朱不服,起兵謀反,失敗後被放逐丹水,化作一隻朱鳥,形似夜梟,它出現的地方,就會發生災禍。”
延琴已經困得迷迷瞪瞪,也不知聽進了多少,還嘟囔著問:“什麼災禍?”
“諸如正人君子遭到放逐,卑劣的小人卻得以身居高位……”曲淩慢悠悠地說,“如此說來,恰是今人稱為‘惡紫奪朱’之類的事。”
“唔……下次包餃子,剁點兒豬肉餡……”
“朱是正色,丹朱以之為名,卻被視作‘不賢’。可憐的梟鳥,無論去哪兒都會遭到驅逐,卻仍舊‘朱朱’叫喚不休,或許……他也只是想奪回自己的名字。”
延琴的眼睛已經合上好一陣兒了,就在曲淩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之際,忽又清晰地說:“你以為丹朱可憐?”
曲淩想了想,道:“我不知他可憐還是可恨,帝舜的史書裡,終究沒有留下他的名字。”
“那也不耽誤你……”
延琴彷彿嘀咕了句,曲淩沒聽清,湊過去問:“什麼?”
“我說,我要睡覺!”延琴扯著他的耳朵大喊,“快回你自己屋裡去!”
曲淩抱著被子極其無賴地在床上一橫,仗著自己虛長幾歲的身材優勢,受人手推腳蹬,硬是不動如山,厚著臉皮說:“不嘛好哥哥,我怕黑,今晚沒有月亮,咱倆就湊合湊合,我再給你講個故事。”
延琴氣得要命又推他不動,只得卷著被子狠狠翻過身去,怒道:“不許說話了!”
話畢呼吸聲頃刻便沉了下去。
曲淩訝然,探過頭又輕輕叫了他好幾聲,見後者毫無回應,竟就這麼一下子睡熟,才知這小孩前半夜聽他喋喋不休地講故事是忍受了多少煎熬。
曲淩暗笑兩聲,便在他身旁和衣而臥,望著黑洞洞的窗紙出神,不一會兒,也漸漸合上眼睛。
其實他早就不怕黑了。
經歷過那一個黑夜之後,餘生的所有黑夜,都不會更比它可怕。
曲淩如今怕的是夢。
一年多來,每落一步子、每施一個計,都會有人長夜入夢。
亦如今夜,他合上眼,就再次回到那片樹林。
這是哪裡的樹林?或許是鶴勢山、夾巖山,或許是洗硯山,他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十分熟悉,熟悉地往前走,便看見那個身影,背對自己靜靜地坐著。
陽光燦爛得無窮無盡,都被綠鬱郁的枝葉擋在天外,間或篩落的斑駁光影,又使那背影看起來像極了一尊苔衣滿身的石佛。
曲淩叫了他一聲,喊出喉嚨的也不知是什麼,只有熟悉的不安,抓不住的、悔之已晚的極度的不安催逼著心神,那背影決然不應,於是曲淩拖著跛腳奔跑上前,伸手去抓他的肩膀——
只抓到滿手腐爛的落葉。
那果真是一尊半坍在泥土中的石佛。
懸著的心猛然一墜,曲淩急抽口氣,驚醒過來。
他還保持著側躺的姿勢,眼前正對著窗紙微亮,心跳快得發疼,他強迫自己深深呼吸,平複劇烈的心悸,翻過身來仰躺,又察覺雙腳已經凍得發麻。
於是這天下午,曲淩不出所料地發了高燒。
或許是憂勞毀身,破了護體的天衣功法,早被慣壞的人又往往缺少增添衣物的自覺,近年曲淩時染風寒,體魄更是每況愈下,而往事幽魂便似時刻窺伺於地底的一隻只枯手,斷不會放過每一個將他拉回夢魘的機會。
昏熱的夢裡他又在樹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身邊有時是無數的樹,有時是無數露出泥土的石佛,一群鳥撲啦啦飛上天空,他一跤絆倒,勾斷了琴的弦。
這一病來如山倒、去如抽絲,待曲淩再清醒過來,已經是十日之後。
延琴一臉愧疚地端著藥守在床側,一副想罵人又張不開嘴的樣子,只在走之前告訴他:“連大前幾天又來了,這次給他駕車的是個生面孔,暗地裡向莊內僕人打探你的訊息。”
曲淩這才想起,與趙齊約好五日一見,想必是上次自己沒去之故。
什麼重要的訊息,值得他如此心急?尋到山莊裡來,太也莽撞。
幸而下個五日即是今日,他病得渾身酥軟,抓過柺杖勉強撐起身子,看眼天色——還來得及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