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不是還有個二爺麼?”
這一年以來,曲淩沒有一日不在思考,自己的最後一場複仇為何會落到那般地步,究竟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還是受人刻意操縱,做了無知傀儡?
跳出棋盤之後,他終能擺脫情感的擾亂,冷靜下來一一梳理。
當時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只以為這一臺借“賞劍大會”搭建的棋盤意在唐門,至今方知,自己與藺如晦又何嘗不是箭上雙雕。
想來除了情況特殊的唐家,天下兄弟相殘之事何其稀罕,連柯假稱兄弟相殺,不過是為了利用唐宿雨的心結。
且賞劍大會在即,岐雲城裡群俠薈萃,六韜堂弟子巡視不休,竟有人能當眾刺殺門派掌門,至今仍逍遙法外,沒有半分影蹤——或許也不過是以唐門為餌,使自己不得不向連子翁倉促發難的自導自演。
環環相扣,諸多異狀早有端倪,只是當時他因大仇在報太過輕敵,竟沒有察覺,自己早已落入暗結的蛛網之中。
而這一切連鎖的開始,正是那個因竊取令牌受人追捕,莽撞逃到眼前來的連家二少爺,連柯。
連柯的所作所為絕非偶然。
那一夜苦柏長老身在連家莊園,與連子翁趁夜密談亦絕非偶然。
倘若每一步棋都有目的,那麼這一“目的”,即是他在岐雲遭遇的每一件事,導向的最終結果——
尋仇之夜二人的錯認,以及接下來失敗的拆穿。
連子翁的死該是意外,他理應不知自己的判斷存在差池,若否不會急於攻擊自己,而被藺如晦誤殺。他們原本的計劃,或許只是引起苦柏與藺如晦相鬥,在眾人面前坐實藺如晦背恩忘義、兇殘嗜殺的惡名。
此計之中,負責籌備夜遊的連秋白不知參與多少,但連柯必然知曉詳情,他是連子翁更為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
如今想來,連柯的出現多半也是沖自己而來,未料半路為石拘弦仗義執言所截,才不得不借指教武功之名重又接近,當時曲淩為他唐突言語深覺詫異,還以為是這人心性淺薄、急於攀附,為此更小瞧了他,豈知那些蹩腳的表演,終卻一步一步將他引向圈套之中。
連柯為人極其謹慎低調,縱使掌握六韜堂內務大權,也始終隱於兄長身後,長久以來,曲淩在岐雲城中的茶館酒肆暗中打探,外人只道他是個不討好的小兒子,對其人實際境況幾乎一無所知。曲淩又花費不少力氣買通六韜堂內門弟子,打聽到的訊息也零零碎碎,始終不得肯綮。
“他兄弟倆不是挺齊心?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連大有什麼可煩的。”延琴問道。
“或許是門內弟子看不過自家二爺被人小瞧,急於為他申辯,誰知倒在城中生出一股流言,說連二確有賢才,原是因為連大氣量狹小,容不得他,才一直謹小慎微,不敢展露才能。”
延琴想了想,說:“連大脾氣又壞,又愛嚷嚷,一副紈絝做派,我竟覺得未必是謠言。”
曲淩輕笑兩聲:“所以這說法一時間傳得極廣,還有人說,連子翁屬意的堂主人選本就是連二,是因意外身亡,才叫大兒子撿了便宜。連大這堂主位置才坐了一年,名聲便被弟弟墊在腳底,心裡如何就會好過。”
“親生兄弟,有話趁早說開,哪有什麼過不去的,連大真不聰明。”延琴遺憾地說。
“也怨不得他,不落到自己頭上,豈知流言蜚語最能毀人。”
曲淩垂眸,一手縮在袖中,摩挲著早先得到的那枚白玉棋,指尖縈繞一絲涼意。
太遲啦,先生。他無聲勾起嘴角。
第一步棋,遠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落下。
延琴守在廚房看著灶火,曲淩幫他收拾掉碗筷,便自己出了門。
入冬的黃昏天色深藍,他倚在門口,看一棵銀杏打著旋兒飄落它金黃的小扇,不多時,書房的門終於開啟,連秋白孤身走出,一眼瞧見他,鼻孔裡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
“跛子,別擋道。”
門洞狹窄,曲淩毫無自覺地堵在那兒,擦肩而過時被他伸手一撥,踉蹌兩步才勉強站住,臉上卻神情不改,仍噙著一抹和馴的淺笑。
分明低眉順眼的,連秋白看在眼裡,卻覺心中一陣惡寒,扭過頭大步走向馬車,只聽身後悠悠傳來一句。
“天晚了,近來入夜之後山中屢有野獸傷人,連公子可要小心。”
夜空深藍而漸黑,天邊殘霞發出妖異的紫光,一陣冷風拂過肅殺枯林,連秋白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問道:“什麼野獸?”
“傳聞中,是會‘朱朱’叫喚的,想必是夜梟吧。”
“呿,不過是區區梟鳥,你少在這兒危言聳聽。”
“連公子說的是,呵呵,若真是夜梟,這帝子丹朱所化的鳥兒,想必不會傷你分毫。”
山莊尚未點起燈籠,迅速昏暗下來的視野之中,面容冷白的少年緩緩敘述著古老的傳說,衣發飄拂,朦朧間竟似一身孤懸,連秋白無端覺得心悸,連忙鑽進馬車,那柔和而模糊的聲音卻仍被夜風送來。
“只嘆舜代堯位,以紫奪朱……可傳賢千古的,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