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淩未解其意,心覺應不是討要金錢報酬,便無助地以目光詢問。
伏龍莊主目中又浮起幽深的波瀾,和聲道:“我曾告訴你,賒這把刀,要三片金鱗,如今,到你支付的時候了。”
話音落下,曲淩心神巨震。
三片金鱗……
三片金鱗!
慧境是他,天和生是他,賒刀人也是他。
打從出山起,自己就步步踩在他鋪好的路上。
不……打從十三年前,娘被赤目雪魔殺害,這個人是否就已經算好了自己的一生?
他心中驚懼難以言喻,只覺面前枯瘦手掌忽然變得巨大無比,在冥冥高天之上擺弄著他的一舉一動,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從懷中摸出幾樣金光閃閃的東西,放在那隻手心。
石白羽的扳指、馮不聞的鑰匙、連子翁的金戒。
心如擂鼓,咚咚地撞擊著耳朵,似乎有些東西在這一刻隱隱串聯,他一時還不能想明白自己在等待什麼,只是下意識抬起頭,徑直看向伏龍莊主的眼睛,望見後者目中似有贊賞、似有遺憾,卻微微搖頭說。
“錯了。”
錯了?
什麼錯了?
難道連子翁不是兇手,我們真的殺錯了?
連子翁以“慧境心法”為誘餌,開辦賞劍大會,其目的太過顯然,又兼武林盟這一樁舊怨在前,先時縱使指紋難以對應,曲淩也毫不懷疑他和娘親之死必有關系,可如今伏龍莊主竟說“錯了”……
那隱隱串聯起的東西,未及被他看清,就被猝不及防的否決擊了個粉碎。小小的金飾掉在地上,一陣叮當碎響,曲淩低下頭,僵硬著手指逐一撿起,又聽頭:“再想一想。”
小小的金飾原來這麼沉,他捏在手裡,忽然覺得抬不起頭、喘不過氣,太過疲憊的腦袋終於無法再去重組被反複打碎的一切,無數線索的斷片飄浮在腦海之中,現實和推測都變得一樣怪誕而難以理解,他費力地轉動眼珠,看向高坐在上的人。
“你做這一切,究竟為什麼……”
“為了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只是伏龍莊主那副柔和依舊的微笑也似一張假面,畫在慘淡如紙的面容上,讓他一望之下,愈發混亂莫名,“好孩子,你比我預料中走得更遠。”
曲淩只能呆呆地說:“可若是……我走不到這裡來呢?”
他溫聲答:“我亦會護你一生周全。”
曲淩垂眼,恍惚看到掌中金飾再度變作染血模樣,原來是不自覺間攥破了刀傷。
他心中一靜,驀地發出一聲冷笑。
一路走來,殫精竭慮地算計、冒險,數度徘徊於生死一線,原來都是笑話。
有一個人,一廂情願地解錯了爹的遺言,便為自己踏過刀山火海,負盡惡名,原來全都是笑話。
渾渾噩噩中,曲淩不知自己是怎麼告別了伏龍莊主,又是怎麼走到連子翁的靈堂之中,醒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已經空無一人,新棺停在堂中,四周白花擁簇,極盡哀榮。
曲淩怔了怔,上前取過一枝細香點燃,然後拖著跛足,在棺材後尋了一個隱蔽處坐下,濃鬱的沉香在角落裡彌漫成霧,一小撮香灰隨著動作抖落在地。
時人以香灰之形狀佔蔔,認為那是傳授天機的暗語。倘若每個人一生的命軌早有註定,一切掙紮、反抗,得而複失,皆是設計、皆是操縱,爹那時……為何還要反複問卦呢。
他是否也從蓍草的排列之中,望見了這鮮血淋漓的數?
曲淩盯著那截緩慢燃燒的紅光,兩眼一眨,“啪嗒”,忽有一顆晶瑩水珠從天而降,摔碎在滿地塵埃上。
而後眼淚如泉,連珠落下,他猛地咬住手背,在這炷香燃盡之前,允許自己拋開所有,無聲無息地大哭一場。
【??作者有話說】
除去生理性眼淚,這章應該是本文中曲淩第一次哭,躲在靈堂裡,也照應了第二卷末馮不聞說他“不見棺材不掉淚”……對不起,又說地獄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