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刀劍歸鞘,黑夜盡頭的傷口流出如血曙光。
曲淩彷彿化作石像,久久呆坐在地,身旁朱衣弟子往來匆忙,收拾殘局,經過的人無不偷眼覷他,卻沒有誰敢靠近前來,直到一襲灰衣再度填滿他空茫茫的視線。
“小曲。”月輕鴻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背光的面影一片模糊,看不清此刻的表情,“隨我回衡山吧。”
太陽出來了,他身後晨光刺目的白,曲淩眯起眼,不帶什麼情緒地問:“回衡山?降真峰,還是回雁峰?”
月輕鴻沉默片刻,只道:“去哪兒都好,衡山仍然是你的家。”
“衡山不是我的家。”曲淩壓著他的聲音冷冷說,“我只有一個哥哥。我恨透你們了。”
“小曲……”月輕鴻在他面前屈膝半跪,攏著他鬢角亂發,用盡平生輕柔口氣哄道,“不要再追究那些事,隨鴻哥回去,見見你的師祖,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了。”
曲淩想躲,可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只能嘶啞叫道:”我不去!”
“你受了驚,一時想不清楚,沒關系,我先帶你回房,好好休息。”
月輕鴻說罷,竟不管他神情抗拒,手抄膝彎將人整個兒抱起,便朝外走。殊不知曲淩神智恍惚,早已懸在一線之間,只覺眼中的白芍藥忽然看不清楚,愈是心碎如狂,崩潰地掙紮大喊:“我不去!我不去!我看不見了,師兄,師兄!”
月輕鴻見他癲狂之態,心生不忍,騰出手來欲將他敲昏,手臂卻忽然叫人極有力地一按。
他的武藝雖難稱頂尖,在武林之中卻也算一流水平,當下毫無防備地被人近身,頓時心中一驚,低頭望見那扒著自己胳膊的,竟是個十一二歲、還梳著雙髻的小僮,容貌衣著,彷彿有些眼熟。
他正努力回憶,便見小僮規規矩矩地抱拳一揖,道:“道長留步,我家主人請曲公子一見。”
月輕鴻這才恍然醒覺——這小僮,豈非便是隨侍在伏龍莊主身側的那一個!
……
“你要是不好走路,用不用我找根柺杖?”
延琴在長廊下駐足回頭,曲淩拖著跛腳,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聞言搖了搖頭,只道:“多謝,我自己能走。”
先時“伏龍莊主”四字入耳之際,他腦中混沌便蕩然一清,時至如今,曲淩已有預感,自出山以來所遇之事,樁樁件件,或許皆與這位奇人脫不開關系,夜色中潛藏的秘密在白日到來後再度遁隱無蹤,但唯有挖出它,攤在烈日之下徹底照個清楚,他才能看到最終的真相。
——伏龍莊主,他此刻相請,又有何目的?
迷霧重重,在指紋的證據被推翻之後徹底失去頭緒,於是見到那人之際,曲淩便將心中所想,也如此開口問出。
那病書生披著厚袍靜坐窗前,日光為他慘淡面容添了些血色,聞得此問,竟展眉而笑:“不是你爹留言令你尋我的麼?”
曲淩茫然:“什麼?”
但同時,一個不堪置信的設想也從腦海中升起,他瞳仁驟縮,聽見對方悠悠說道。
“我,就是‘慧境’。”
那詞入耳,如雷光落下,晃得曲淩眼前、耳邊皆是一片茫白,身不由主地喃喃道:“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
春風拂過,送來一陣馥郁花香,伏龍莊主低低咳嗽了兩聲,不疾不徐地從頭道來:“十三年前,藺大俠身故之際,我曾化名山僧慧境,去鶴勢山見過你爹一面。”
那時那個名叫曲芸的男人尚且不知自己已經身中奇毒,惶然問他如何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他飲盡杯中涼水,贈予一計:天下第一劍,只是痛失愛妻。
“可我身無武功,豈能瞞過旁人?”曲芸起初並不肯信,卻別無辦法,只能合身拜道,“師父慈悲,若有一日我無力護他平安,求您將這孩子收歸佛門,哪怕做個行腳僧人,一生苦修,也好過被塵世風波纏身,落得天地不容。”
他合掌道聲“南無”,那個被編造出的名字,因此成為了僅二人可知的暗語。
既是如此……此後因“慧境”而生的無數風波,是否亦是受他放任而為?曲淩已心力俱竭,再也無能探究,木愣愣聽罷,唯能問道:“伏龍莊主,你到底是什麼人。”
伏龍莊主摸了摸下巴,不答反問:“我留下的那本《九洲撰事》,你爹可教你讀了?”
“那本書也……”曲淩瞳仁一跳,那部小書他自幼熟讀,曾無數次嚮往編纂者淵博的學識和山外的無窮世界,三字署名頃刻便浮現腦海,“你就是天和生!”
伏龍莊主便淡淡笑了:“我名傅天和,乃是鬼谷傳人。”
“傅先生……”往事因緣浮現,愈發攪亂前塵,曲淩仍不能盡懂,只是直覺眼前人並無惡意,便雙膝跪地,撲到他座前懇求道,“傅先生,求你救我師兄!”
未料那病鬼仍舊只是溫和而從容地望著他,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遞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