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藏書樓前，燈火與黑夜的交界之處，雪亮與幽暗的劍光鏗然交鋒。
曲淩終於見到娘親所創的滄海濯纓劍，他雖對武學所知甚少，卻看得出這套劍法的確得名非虛。
劍似流水，出奇的輕盈活轉，善利萬物而不爭，隨著一行一止，劍身晦暗的殘光環繞著劍者，連成一條圓融通暢的暗流。
這是劍麼？
曲淩震愕地睜大雙眼——這不像劍，劍是礦石和烈火鍛造出的、世上最堅硬的鐵，其存在之始，便懷著為斬斷骨肉而生的鋒利，它是殺伐之器、百兵之君，是為爭鬥和懲罰，為“武”而誕於此間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柔軟？
恍惚中他驀地想起自初在嶽州聚福客棧中，聽一個書生說過的話：濯纓劍法麼，那是天底下最清白的劍。
清白得就像，清水流過。
這套並無殺意的劍法像一條堅決的河流，它不為爭鬥、不為懲罰，不沾染任何血色的慾念，只是保護著自己的身後。
是啊，想來也是。娘體質特殊，力氣比常人更弱，江湖中人絕不會料到，赤目雪魔的摧冰手原是最擅化勁，力道愈是剛猛，便愈會受其剋制，因此這把最為無力的劍，反倒成了摧冰手的天敵。
兩廂纏鬥一團，藺如晦的身影在光暗中明明滅滅，灰發灰衣，閃動間真如幽魂，劍法中罕有險惡殺招，卻是不動聲色地蔓延侵吞，劍光靈動幻變、綿延不絕，不時隨著常人難以想象的柔韌動作從死角滑出，不過十餘回合，竟迫得老者連退兩步，沉身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別打了，二位別打了！”
兩人才分開片刻，便聽一旁傳來哀呼，原來他倆交手之際，那中年人便忙不疊躲去了屏風後面，這時又探頭出來相勸，可老者自是草木知威的武林名宿，豈甘落於晚輩下風，當即揮劍將衣袍下擺斬斷，怒道：“老夫今日誓要除魔衛道！”
隨即挽劍再攻，殺意畢露，竟已成不死不休之勢。
只見他劍法沉雄、氣息渾厚，拼力鬥過一輪，也不顯絲毫倦態，此番整頓旗鼓，一把萬鈞寶劍反而更加虎虎生風，劍鋒落處夜霧破開，竟隱有風雷滾動之聲。
二人皆是當世絕頂高手，對決之下劍氣飛散，掀動滿地走石飛沙，被卷在悍烈殺意中激射出去，擊打得庭中林葉花草嘩嘩搖曳，聲如落雨。
曲淩看在眼裡，不由暗自咋舌：沒想到這連子翁真敢修得一身如此高超的武藝，毫不避嫌，他積攢起那稱霸武林的野心，絕非十年之功！
而藺如晦畢竟內傷沉重，短短幾日休養，又豈能將經年虛虧補全。曲淩唯恐師兄受傷，如何能夠安心作壁上觀，便在旁叫道。
“堂主何必抵賴，你該知道不聞樓已經毀於一旦，我倆自臨縣而來，幸在那場大火之前，找到了閣下與馮不聞往來的留書，堂主可要看看，是不是自己的手跡？”
縱然他有心擾亂，那兩人愈戰愈快，卻已對外界置若無聞。一路走來，無論石白羽、馮不聞，皆是心術狡獪之徒，未料行至最後，終能酣暢淋漓地打上一場。曲淩心知直到勝負分明前，他們與連子翁已無話可說——也好，這才痛快，江湖事，從來都是以血洗血、以牙還牙！
心念既決，結局卻難免仍懸在空中，曲淩伸手入懷，摩挲著那張信紙脆弱的輪廓，勉力定下心思，凝神觀望戰局，這一望之下，卻隱隱覺出幾分怪異：
只知連子翁劍法剛猛無儔，而藺如晦機變巧捷，二者全然不是一個路子，為何彼此攻防的一招一式之中，卻彷彿有些相通之意？
曲淩既生疑惑，不覺自語出聲，便聞身邊有人答道：“因為他使的，正是衡山派的劍法。”
原來如此，娘曾是衡山弟子，濯纓劍法亦脫胎于衡山派的武學。
他稍微回神，見那形容畏縮的中年人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正揣著兩手旁觀戰局，思緒還不及反應，一時仍順著方才的答話繼續鋪開：
六韜堂既然遍藏天下武功，為何連子翁偏要學衡山派的劍法？莫非是得“慧境”不成，便想追根溯源，從衡山劍法中尋找端倪？
不……不太對。
那廂藺如晦猛然意識到什麼，面色陡變，曲淩專注思索，竟未察覺，直至耳畔炸開一聲石破天驚般的：“青鏡！”
他這才霍然醒轉，看見那中年人抽出藏在袖中的手，所握赫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徑直向他胸口刺來！
“啊！”曲淩連忙仰身躲避，鋒銳無比的刀尖貼著前胸割開一溜兒血花。
他生怕藺如晦分神，半聲驚叫咬死在唇上，倉促後退時，卻不慎踩到石塊，登時感到足踝錐痛，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那中年人神情漠然，持刀毫不猶豫地向他心口捅下，距離太近，他避無可避，奮力抬手抵抗，慌亂中卻只剝下了其手上戴的戒指，尖刀噗地紮穿手掌，帶著可怖的巨力繼續下壓，正在面板已然察覺到刀鋒的涼意之際——
忽聞不遠處傳來一聲痛吼，下一剎壓在身上的重量被狠狠掀飛，稀裡嘩啦壓倒一片花叢，藺如晦鮮血淋漓的手掌緊緊握住曲淩同樣鮮血淋漓的手掌，敵人和親人的血原來一樣紅一樣熱，曲淩越過他看見老者正捂著肩頭一道血紅掌印，神色痛苦不堪，忙道：“師兄，你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