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臨縣到岐雲,想來不到一月,此刻再次躺在他身畔,久違的安定感,卻彷彿已隔了一世之久。
曲淩隔著被子挨著他,只覺應有許多話要講,卻又彷彿不必辯白,藺如晦的嘆息聲裡實已說盡了憐惜和縱容。曲淩攏起的眼睫微微顫動,心中明知這已足夠,自己再沒道理貪求更多,卻還是忍不住握著僅存的心結,委屈巴巴攤開給他。
“師兄,”他下定決心般睜開眼睛,又湊到藺如晦面前,好讓那雙湛黑瞳孔清楚地映出自己的臉,“我長得,是不是很像我娘?”
問出這句話,幾乎耗盡他全身力氣,話畢連呼吸都不能再續,未料藺如晦彷彿積怨已久,竟毫不猶豫地搖頭否認。
“一點兒也不像。”
曲淩眼眶驟紅,愣愣看著他。
藺如晦見他這般反應,以為是對這答案不滿,連忙努力思考了一下,又道:“細細看來,其實也並非完全不像,譬如你……後腦勺的形狀,就和你娘一模一樣。”
曲淩又愣愣將頭垂下,他從未計劃過該如何應對這個可能,一時泫然不語,藺如晦手足無措地瞧了半天,只能笨拙地將他的腦袋攬進懷裡,低聲哄道:“你爹模樣好,隨他是福。”
曲淩悶悶地“嗯”了一聲,把臉埋回他胸口,又問:“這麼多年,你一直留在嶽州,為什麼不上山找我?”
這次頭頂靜默了良久,才落下一聲苦笑:“青鏡,我很想見你,可我……不能。”
懷中人扇動的眼睫沙沙地磨蹭在他前襟:“還恨我爹?”
“不恨。”藺如晦輕輕撥開曲淩額前散落的碎發,昏暗燭光模糊了他面上兇惡疤痕,神情便只剩柔和,“他把你養大了。”
身中千日斃命之毒,卻活了十年,連內力深厚的武林高手都未必能夠承受那樣的折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大夫,卻能在虎狼環伺之下,日複一日對抗著虛無與流逝,想盡辦法延緩五髒的衰竭,在幼子長大之前,不肯撒手解脫。
所以他沒法再恨了。
“我,”藺如晦自語般喃喃,“我只是……”
只是不能原諒自己。
他最想拋掉,卻總是最先回到身體裡的感情,名字叫“悔”。
“師兄,錯不在你。”悲慟之際,手掌忽地叫人用力抓住,藺如晦回神望見曲淩明亮的雙眼,不語也像在笑的唇令人分不清少年此刻真正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篤定聲音說,“害我爹孃者,石白羽與馮不聞都已經得了報應,接下來,就只剩連子翁了。”
心思流轉,曲淩垂眸,又輕哼一聲:“他敢以‘慧境’誘我二人前來,就該做好認罪的打算。”
他仍擔心藺如晦身體虛弱,只在人胸前依了一會兒,便自覺滾向一邊,未料正欲抽出的手猛地被人反握,曲淩面上微紅,猶豫道:“師兄……”
抬眼卻見對方神色冷肅,沉聲問:“可是青鏡,你想過連子翁佈下此計,又有什麼意圖麼?”
曲淩連忙定神:“左不過是以假‘慧境’為餌,釣我們手中的真‘慧境’——可誰又知道,天底下根本沒有這樣一本心法!”
“無論如何,他的目標,必然是你我二人。”藺如晦的聲音平靜,“你目下所想,他未必沒有防備。”
“那又如何?可足道者,原也不是那老匹夫——是為除這三條偽龍,給我們遞刀的家夥。”曲淩的目光倏地一冷,“我一路走來,一無所知之時,線索總能送到眼前,就連遇見你,也無不是受人指引。若不入局,如何破局?連子翁是最後一個了,我有預感,那個藏在暗處的人,很快就會露出尾巴。”
“青鏡……”藺如晦沉默片刻,才複說道,“江湖水濁,倘若涉入太深,只恐不能泊岸。不論那人有何目的,既未加害,便且隨他。待大仇得報,我們就回去吧,回鶴勢山、去北方看雪,或者去隨你喜歡的什麼地方。恩怨相爭,永無盡頭,我只願你平安喜樂,如此,便不算辜負你的爹孃了。”
“隨他?”曲淩聽聞他話中竟存放任之意,不由陡然拔高了聲音,“師兄,咱們實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那人尚不知是敵是友,我爹孃一生悲慘,盡是遭人背後算計,如今你我一樣被他高高在上地耍弄,現在未受加害,難道餘生就能睡得安穩麼?”
藺如晦眸中神色讓人不能盡懂,單只搖了搖頭,嘴唇微張,彷彿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能出聲。
曲淩複又抓住他的手,用力攥到五指發白,咬牙切齒地說:“與‘天下第一劍’這名頭扯上關系,便如匹夫懷璧,還妄想能夠與世無爭麼?我已經知道懷抱這種期望是什麼下場,此生絕不要再為人魚肉!”
連珠話語激烈地砸在二人之間,藺如晦凝望著他,不言不語,蒼白憔悴的面容上卻竟抿開一點淡笑。
曲淩簡直氣惱至極:“師兄!”
而藺如晦輕輕吐出口氣,指腹抹過他泛紅的眼尾,安穩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