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三片金鱗
四月清明雨，兩匹倦馬終於踏入岐雲地界的這日，空氣涼爽，天上平鋪著一層淺灰濕潤的雲。
藺如晦喝完甘辛苦開的最後一劑藥，騎在馬上顯得有些昏沉。而曲淩自打學會了騎馬，就再未與他同乘，趕了將近一個月的路，騎術更是日漸精進，不知覺間，兩人便從齊頭並肩，變作了一前一後。
身後蹄聲因騎者的力不從心顯得有些淩亂，曲淩瞥去一眼，見藺如晦蔫蔫地垂著頭——論理，此時他該叫對方與自己乘一匹馬，或者幹脆在路邊休息片刻，但曲淩猶豫片刻，別過頭沒有吭聲。
這一路上，他都在若有若無地疏遠藺如晦，不再親密地講話，肢體接觸也盡量回避，各中原因，或許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打離開臨縣，心中湧動的模糊情緒叫他說不清也抓不著，連做幾夜遺忘了內容的怪夢，醒來心慌臉熱，單是看見藺如晦，竟就會心悸得難以自已。
曲淩討厭失控的感覺，然而如今，似乎只有將“藺如晦”這個存在剔出腦海，才能讓他保持冷靜。
……不錯，就像現在這樣。
等進了城，就要兩間房，將門一關，今夜必不會再做怪夢！
他如此想道，心中連怕黑都忘了，竟感到幾分安定。幸而臨行前，英姨給了充足的路資，一路上二人並未再挨餓受凍。
進了岐雲城，路上漸漸繁華起來，沿街商鋪貨品琳琅，客人來來往往，看打扮，其中不少江湖行客。
城中道路擁擠，二人牽馬而行，曲淩四顧，見左近就有一家客棧，念及藺如晦恐怕撐不住再多奔波，便道：“師兄，今日便在那裡投宿吧。”
岐雲不愧是大城鎮，才走近客棧，便有堂倌兒上來牽馬，曲淩謝過了他，進入大堂，只見十桌九滿，人聲紛雜，生意頗為紅火。
“掌櫃的，要兩間房。”
那掌櫃歉意道：“就剩一間啦。”
曲淩當即道：“那不勞煩了。”
說罷想走，掌櫃的忙道：“二位俠士來得遲，賞劍大會開辦在即，各處早就宿滿了，再晚些，只怕這一間也不剩啦。”
見曲淩面露遲疑，他又補充：“小店這一間房也寬敞得很，包準夠住！”
曲淩偷偷覷了藺如晦一眼——因他形貌顯眼，進城之時，曲淩就把自己的鬥笠交給他戴了，卻也因此，他意欲打量眼色的目光，只看到了對方束在頭頂的灰發和骨相銳利的下巴。
饒是曲淩，也無法從下巴上判斷出藺如晦此刻的心情，躊躇之際，又聽身後有酒客嚷：“掌櫃的言過其實，我看隔壁不就冷清得很麼！”
“你說隔壁？啐！也不想想，這時節哪兒都一窩蜂人，獨他清淨，能是為的什麼？”
便有另一人笑著接話：“——自然是招了大毒物了！”
曲淩不明所以，向那人問道：“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客棧是坑害人的？”
那人卻不直接回答，只道：“小兄弟，掌櫃的沒說錯，這時節到哪兒都不好住了，你和你——你爹，還是湊合住這一間的好！”
曲淩蹙了蹙眉，藺如晦在側，他雖不怕什麼黑店，卻也不想平添麻煩，此際聽那人輕率誤認二人關系，反而生了反感，暗想：就憑你這識人眼力，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信，你讓我住這裡，我還非要去隔壁一探究竟不可。
藺如晦落後半步，默默抬手向他肩上搭來，不知什麼意思，曲淩心頭一顫，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當下只笑道：“多謝大哥忠告，我們再出去轉轉，偌大一個岐雲城，還能叫人露宿街頭不成？”
那人見勸不動他，也不多說，將手一擺，自顧喝酒去了。
所謂“隔壁”，離得確實挺近，出去不遠便看見那間客棧，裝潢陳設與先前進入的相去不遠，只是沒了殷勤的堂倌兒。
藺如晦牽著馬去後面馬棚，曲淩提著行李，先一步踏進客棧，見大堂中坐的人也並不算少，他留神四顧，發覺之前那家客棧中，有不少穿著相同服制的人同桌而坐，想必是門派弟子，而這間客棧裡，客人零零散散，彷彿盡是些如自己一般的散客。
他心中納罕，但眼前景象，實也算不上異常，便上前問道：“掌櫃的，有兩間房嗎？”
“有，不過，只有二樓的房間了。”
二樓怎麼了？曲淩不解地向上一瞥，這一瞥不要緊，正與二樓上倚欄而立的一人看了個對眼兒。
相視瞬間，曲淩只覺心神一蕩——無他，只因那青年的相貌，生得出奇漂亮。
只見他兩肘隨性地搭在木欄杆上，紺紫短打裹著修長身段，左肩護心繫著半副漆黑皮甲，腰身、袖口同樣以皮革收束，襯得整個人幹練勁俏，雖是普通裝束，因他眉若刀裁、飛揚入鬢，上挑的柳目彷彿天生含情，顧盼神飛，活似一隻妖冶靈捷的野狐。
見曲淩望來，他也不躲閃，大大方方地一笑。
曲淩叫他笑起滿身雞皮疙瘩，一種彷彿來自同類的警惕感令他本能地心生不安，不自覺回頭看向門口——
藺如晦還沒進來。
說不清為什麼，甫一見面，他便對這漂亮得邪氣的青年起了迴避之念，可離開這裡，別處也已無可宿之地……回剛才那家客棧？豈不形同認輸！
曲淩暗嘖一聲，強定心神想道：怕什麼，不過是個無關路人，我們又不招惹他，有什麼好繞著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