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不聞抬起他的臉細細打量,目光如同欣賞一副名家的書畫,滿意地說:“他們不必到這兒來,那些下等的草包,皮肉之苦都不夠消受。而你——你會哭麼?”
“哭?”曲淩想到先前從斫郎那兒打聽到他的怪癖,頓覺一陣惡寒,“樓主,我是人,當然會哭會笑了。”
“我看你啊,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
馮不聞搖了搖頭,將他放開,負手走入書卷堆中,“今日陸豹倒叫我想起一樁往事,他那師弟,當年彷彿也是來過這裡的。習武的小子盡是一般死犟,可惜那副相貌……啊,那時我給他的,就在這裡。”
他說著,撿起一封紙卷,向曲淩道:“想看看嗎?”
曲淩將信將疑地盯著他,接過來草草翻閱——那是一封線報,某年某日,臨縣城東一門派為人所滅,門中弟子七人,掙紮慘狀皆錄得歷歷如生。
曲淩沉默地讀完,才將眼抬起,問:“這算什麼獎賞?獎賞你自己?”
“焉知此物,不是他人心中所求。”馮不聞微笑著,再次重複,“機不可失,你真的沒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說了,你就給麼?”
“自然不是當下便給你——我說過,這是獎賞的地方。”
曲淩抱著胳膊四下亂看:“可是,樓主,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誆我,萬一沒有我想要的,不是平白叫你佔便宜了?”
馮不聞哈哈大笑,道:“那你想如何?”
曲淩頓時眉開眼笑地湊過去:“我要先看看樓主的誠意。”
但很快那笑就僵在了他臉上,因為馮不聞領著他,信步走到一面書牆之前,取下了名為“石白羽”的一卷。
“石家大公子,一月前在嶽州失去音信,至今生死不明。”
“……”曲淩定了定神,道,“這可不算誠意,樓主,我又不認識他。”
馮不聞但笑不語,牽起“石白羽”名簽下一根垂落的黑線,徑自橫走兩步,牽至另一個名字上。
——“藺如晦”。
“阿衛失蹤了,直到看見你,才圓了我心中猜測……”馮不聞沉吟片刻,轉頭向他,語氣輕柔如常地問,“是藺如晦做的吧?”
他神情和藹依舊,曲淩卻覺後頸一霎寒毛盡豎,心中極速思索,片刻後,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和“你怎麼知道”間選擇了後者。
“呵呵……莫看我那啞僕不能言語,他的耳力卻是世所僅有,這座莊園之內,一鳥一蟲的動靜都躲不過他的覺察,更何況是一個人呢。”馮不聞端詳的目光,愈發顯得意味深長,“如此看來,你與他,確實長得很像啊。”
……他早知道藺如晦跟來了!
曲淩神色緊繃,馮不聞卻顯得十分輕松,又道:“別怕,孩子,我不是說了麼,這兒是獎賞的地方。”
說罷抬手,向書壁一展:“若你想,這些盡可以是我的誠意。”
左右此時逃脫無門……怕什麼,他又不會武功,一把老骨頭,真打起來,還拼他不過麼!
曲淩鎮定心緒,望向書壁,此時靠近觀察才看明白,原來以線相牽者,多半有所聯系,紅線為恩、黑線為仇,每個名簽上都交錯延伸出無數雙色絲線,一整面高闊的洞壁,亦是一張密密麻麻的江湖羅網。
不聞樓三年經營,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心中驚動,順著找到孃的名簽,迅速將與之牽連的所有絲線過了遍眼,無非仍是幾個熟悉人名,待順到“藺如晦”處,卻發覺他的名簽孤零零貼在角落,除了新連上的“石白羽”,上面僅有一條紅線連著“藺陳風”、一條黑線連著“赤目雪魔”,此外,竟還有一條白線,所牽連處,是一個叫做“金猊”的名字。
金猊?這個名字,從未聽他提過。
藺如晦在這世上,原來還有別的聯系……白線又是什麼意思?
百念交集之際,卻不知自己神情變幻,盡已落入旁人眼中。在他仰面細觀的時候,馮不聞已踱至桌邊落座,這時便道:“看到想要的了?”
曲淩眉頭微蹙地看向他,心中尚未落下決斷,便見他又悠然地一笑,在膝頭輕拍兩下:“坐到這兒來。”
“好啊。”
曲淩口中應道,目光卻驀地一冷,心道到了這裡,也沒必要再與他虛與委蛇,徒增惡心。抬步之際,便信手從桌上抓起一塊沉甸甸的硯臺,然而不知是否是重物墜手,一步踏出,竟如踩到棉花,一下子失去平衡,天旋地轉地摔倒下去。
怎麼回事?
只一瞬間,渾身便癱軟成了一灘爛泥,手腳皆抽去筋骨般難以動彈,曲淩咬破舌頭,嘗到滿口血味,用盡全部力氣抬起眼皮,只看見馮不聞高坐在上,斯文面上掛著洋洋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