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文仍不言語，映在地上的影子卻漸漸朝他傾斜過來，直到肩頭一沉，曲淩接住他歪倒的身子，這才發覺不止手熱——
他渾身都在發燙。
受傷、淋雨，在二月陰冷的夜晚近乎幕天席地地過了一夜，果然生病了。
所幸人雖呆滯愈甚，倒還有些意識，曲淩不至於太費力地把他攙回破廟，翻出行囊中沒淋濕的衣服，一股腦蓋在他身上。七文才躺下去又掙紮著要坐起來，曲淩一把將他摁下，安撫道：“七文大哥，你再睡一覺，我去找點柴火，把吃的熱熱。”
七文兩眼烏濛濛地睜著看他，看著看著，就慢慢合上，只這片刻功夫，他蒼白臉頰已泛上異樣的潮紅，額角也浮出一層虛汗。
曲淩又等了一會兒，聽他呼吸漸沉，才輕手輕腳地起身，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七文燒得這樣厲害，非得再回城中一趟不可。
雖說買藥須得入城，問題卻沒法這麼輕易地解決——
曲淩沒錢。
渾身上下摸索一通，只摸出幾枚零碎銅錢。
在他的印象裡，從前的生活並不是一直這麼拮據，爹會彈琴、會寫字，守廟有些稀薄香火，平日也會拿些山貨和過路的鄉民交易，只是久病之後，日日煎藥開支不菲，長年累月便耗空了家底。
其實，就算沒有爹遺言留下的三年之期，他也不得不下山謀生了。
他雖對山下物價不甚瞭解，在集市中一路走一路觀察旁人買賣，心中便已約略有數。
七文那滿臂傷口、光金創藥都得上個兩三瓶，再加上身染風寒，這點錢必是萬萬不夠的。
估摸著計算一番，更覺得苦惱，沿著街道信步而行，兩側愈見繁華，來往行人也愈是熙熙攘攘。他正心不在焉，躲避小販插滿糖葫蘆的草垛時，一個沒留神，便撞到了旁人身上。
曲淩心思仍未飛回，隨口道歉，便欲離開，卻叫那人輕輕一攔。
上一樁無端糾纏之事尚無結果，他即刻警醒，抬眼望去，對面卻是個輕裘玉帶的年輕公子，目若點漆，神光暗蘊，正關切地望著他。
“小兄弟，你沒事吧？”
不過是碰了一下，能有什麼事？最大的事，豈非就是將這公子一看就不便宜的漂亮衣服弄髒。
曲淩腹誹，面上卻不漏半點，微笑著搖了搖頭。
片刻插曲到此理應結束，未料那富貴公子反而伸手將他肩膀一攬，目中竟顯出些憂憐來。
“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他問著，抬眼四下一望，又道，“在下正與朋友在撫仙樓相約，小兄弟，你若不嫌，也進來喝一杯熱茶吧？”
撫仙樓？曲淩聞言，立時睜大眼睛，順著他的指向望去，才發現不知覺間，那酒樓碩大牌匾已懸於頭頂上方。
他下意識想逃，這兒既是那群黑衣人的老窩，貿然進入，保不準又會被他們盯上。然而轉念又想，眼下七文傷病交加，沒錢醫治，其實已而如臨絕境，就算逃了，也未必會有出路，可若留下……
這好心的富貴公子，如能得他幫助，七文便有救了。
這般想著，腳下便也順從地跟著轉了個彎兒，只在口中赧然道：“這……公子，你我素不相識，怎麼好給你添這樣的麻煩……”
那富貴公子和善道：“左右是來見朋友，你我相識了，便也算朋友。小兄弟，你冷不冷？”
先前他說曲淩穿得單薄，曲淩一心在撫仙樓，尚未留意，當下又問冷不冷，曲淩兩眼一眨，忽然明白過來：
——是自己穿得太少，不合時宜？
念頭冒出，眼珠隨即跟著轉動，暗自打量四周，先前概因七文也身著單衣，他竟沒留意過，街道上往來的販夫走卒、行旅過客，或穿棉衣，或著裘衣鬥篷，全無哪個如他這般憑一件天青布衫站在外面。
曲淩從前在山中生活，便對節氣變化並不敏感，單是知道冬天爹要蓋起棉被、夏天要鋪起涼席，自個兒雖也能知寒暑，卻從來無所謂增減衣物，此時如此穿著，也只是因為感覺合宜，吹風淋雨雖然也涼颼颼的，但還不至於無法忍受。
是以竟不知凜冬餘威猶在，尋常人非得靠棉衣禦寒不可。
他先覺困惑，腦子一邊轉得飛快，低頭看著自己樸素衣衫，因怕言多有失，只是目光閃躲，以羞赧不語之態暫作搪塞。
所幸富貴公子並不追究，善解人意地引他入座，轉而向同桌者介紹道：“教月兄久等，我路遇這位小兄弟，見他穿得實在單薄，便邀他一道進來——”
他話未說完，八仙桌對面驟然一陣爽朗笑聲：“白羽，你莫不是在耍我！這分明是我門中的天衣功，你上哪兒為我找來個這般俊俏的小師弟？”
曲淩詫異抬眼，看見鄰座者道袍清疏，灰如魚尾，兩肩垂下太極絲縧，乍一看去，竟與七文所穿如出一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