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迷糊糊的，曲淩聽見一串清脆的鳥鳴，他揉揉眼，看到一隻褐羽黃腹的葦鶯在殘垣碎石間蹦跳，清亮的日光下，絨毛舒展，像描了一層淺金。
睡意逐漸散盡，他打著哈欠坐起來，發覺自己身上蓋著件外衫，身下也墊了一件，面前是一小堆鼓鼓囊囊的炭火，一腳踢散，便有幾個焐熟的山薯從中滴溜溜滾了出來，他隨手撿起一個，掀開吸飽雨水的沉重布帳，又看見昨夜濕透的衣服正被幾根樹枝撐著，晾在太陽地裡。
沁涼晨風拂面而來，雨雲洩盡後青空透得出奇，彷彿世間陰霾皆已蕩淨，燦爛而明亮的視野中能望見遠處鶴勢山影沉碧，如一塊包裹在雲母中的老玉。
曲淩掬雨水洗了手和臉，就坐在斷牆上，望著遠山的方向，慢慢吃掉溫熱的山薯。
身後傳來步履踏過細石的窸窣響動，他看得出神，沒有回頭，不一會兒，七文在身邊默默坐下。
曲淩轉過臉問：“你去哪兒了？”
七文道：“找劍。”
曲淩這才注意到他抱著的劍——這把劍他平日總是揹著，卻從來不用，曲淩只以為是個裝飾，昨夜將他拖回龍王廟時，其實半途就發覺劍被蹭掉了，只是一來大風大雨吹刮不清，二來拖著一個比自己重太多的七文又已足夠使人力竭，當時並沒有顧及，沒想到他自己倒是看重，大清早就出去尋找。
這叫曲淩稀微地起了一點興趣，拿在手裡察看，那只是一把外表尋常的長劍，劍身不知鍛入什麼礦石，呈現出暗沉的黑色，通體並無名貴的寶石珠玉用以裝飾，唯在劍底簡單地刻著二字“飛光”。
不過，雖是把普通的劍，卻顯然被珍重地愛護著，漆黑劍刃因反複打磨薄得有些捲刃，卻被擦拭得十分光潔，劍銘彷彿也久經摩挲，已經刻印下潤亮的指痕。
曲淩的指腹滑過那兩枚刻字，觸感是不似鐵的溫潤，他無意中喃喃出聲：這麼黑的劍……
“……怎麼叫飛光？”
本非問句，自然也無意等待回答，片刻後，他卻意外聽到身畔有人低低地說：“光……被遮住。”
“遮住？”曲淩舉劍對著太陽，左看右看，仍不解其意，便只當痴人瘋話，另起一問，“七文大哥，你的劍一定使得很快，可平時為何不見你用劍？”
七文兩眼空茫，望著遠方沉默不語。
曲淩已不再懼怕對他揣測和刨根問底，於是又問：“因為這把劍很重要嗎？”
灰白的長發垂在他側臉微微飄動，隱約是“嗯”了一聲。
既是珍重之物，曲淩便也煞有介事地兩手交還，目光又觸及七文雙臂傷口——昨夜狼藉之中，只能粗糙地紮住止血，今日見他從手臂到指尖都纏滿布條，約莫是自己重新包紮過，仍能看到些微血色洇出。
那麼深的傷，沒有傷藥，又淋了雨水，難保不會感染化膿。
才落在劍上的心思轉瞬飄遠，曲淩又道：“七文大哥，咱們今日進城一趟吧，去抓點藥，好給你治傷。”
七文卻搖搖頭，道：“我用了草藥。”
話畢從懷中掏出一把根莖和碎葉展示給他，曲淩也不認識是什麼，只道這冬末時節，外頭哪有新鮮的草，總覺放心不下，然而七文態度堅決，二人僵持未果，忽然一齊陷入沉默。
短暫沉默後，曲淩終於無可迴避地說：“昨夜，那些人……”
“埋了。”
七文簡潔地說，聲音靜如往常，又流露出那種視血肉如泥胎的漠然。
一瞬之間，那話中透出的寒冷幾乎令曲淩以為他已恢複清醒，細細打量，才見他目中一片黑茫雪地，毫無源自人心惻隱的牽縈，只是孤懸著殘酷而不自知的坦誠。
倘若劍是殺業，不動殺業卻造盡殺業的他，或許就是業果本身。
曲淩隱隱覺得心動，將少年人瘦長的五指搭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之上，笑道：“我是想問，那些人，你識得他們的功夫麼？”
這問題原也不是第一次問，只是曲淩心覺這會兒二人理應已經關系不錯，七文總不會再以“發呆”迴避。
果然對方沉吟片刻，便謹慎地開口答道：“中原功夫。”
“中原功夫？”
這倒是個奇異的說辭，他不由想起昨夜那黑衣人所言魔教“萬雪崖”，《九洲撰事》囊括四方地理，卻從沒提過有個叫萬雪崖的地方，若說那兒其實地處化外，也並非沒有可能。
曲淩腹中囫圇滾過幾個問句，還是挑了個最直接的出口：“你不是中原人？”
七文不語。
曲淩捏捏他的手，只覺觸感溫熱，摸著十分舒服，於是又道：“你使的這手功夫，一看就不是中原有的。”
七文側著頭，無動於衷地看著曲淩擺弄自己，手指倏地一動，便將他作亂的手掌牢牢扣住。
曲淩被他捏著，被迫張開五指，動彈不得，眼看兩掌纏在一處，投在地上的影子活像只被捆住的螃蟹，不由哈哈大笑，此刻竟分毫不想，那隻拆分肉骨易如拂絮的手稍一用力，便能將自己碾成一灘稀爛的血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