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道:“嘉賓,你現在先回去整理一下那些信函,我也要先理一下思路,你晚上到我的書齋一趟,到時我們再作商議。”
於是,郗超就先行告退了。下午,酉時剛到,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已經用過哺食的郗超先是在自己的腦中把緝獲到的重要信函的主要內容仔細地理了一遍,然後,再把挑出來的十幾封信函帶著身上,就應約到了豫州刺史衙門後院的書齋裡面。桓溫非常仔細地看了幾遍這些信函,按照這些信函來分析,朝中早已長期存在了一股以太宰、武陵王司馬晞為核心的反對桓溫的勢力,他們以庾氏家族為中堅力量,籠絡了一些如殷涓等憎恨桓溫的人士,也交結了袁真這樣的諸侯,一直在待機而動,不放過任何能夠削弱桓溫聲望的機會。
當桓溫放下這些信函後,又靜默了很長時間,以便讓自己的呼吸能夠順暢一些。然後,他緩緩地對郗超說:“難道在朝廷的眼裡,本公比燕國的敵人更可怕嗎?”
郗超習慣性地撚著他的長須回答道:“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這樣的!”
桓溫嘆道:“難道我一心為國家收複國土,他們竟然一點都不能夠體諒嗎?”
郗超道:“明公的功業越大,朝廷越對您無可奈可,他們這樣做也就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已。他們認為,要是讓您的功業順遂,這朝廷的權力結構就將全面的失衡,這是大多數門閥勢力甚至皇室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桓溫道:“從這些信函上來看,相王似乎介入不深。”
郗超道:“相王是一個只求多福的人,他一向不崇尚政治,被人抬到這個高位上,實在是身不由己。他會經常被下面的人擺弄,卻從來不會主動去算計別人。”
桓溫道:“那些想在背後算計我的人數不勝數,要對付他們我也沒有什麼顧慮,可是他們背後的靠山可要比相王難搞多呀!嘉賓,你說我該怎麼辦嗎?”
郗超道:“站在明公的位置上,能夠採取的對策無非兩條,其一就是息事寧人,往事過去就算了,當做是從來都沒發生過,當做是什麼都沒不知道;其二就是幹脆想個法子把他扳倒,一了而百了,否則他馬上就要親政了,一旦他親政,就一切都不好辦了。”
桓溫沉痛地嘆道:“老夫奮鬥了大半生的夢想就這樣給毀了,自從把這壽春給平定之後,我都不知道今後能有些什麼目標可去追求了,怎麼能夠當做是從來沒發生過?或者當做是什麼都不知道呢?況且,就算是我想息事寧人,難保人家不會得寸進尺!”
郗超道:“茲事體大,明公在做決定前還需三思。”
多年的戎馬生涯,桓溫已經養成了忙到哪就睡到哪的習慣。他見一時之間無法下定決心,幹脆就讓郗超在書齋裡面陪他度過這漫漫的長夜。
當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投射進書齋裡的時候,桓溫和郗超兩人身上都蓋上了厚被,躺臥在各自的塌上。很久,很久,兩人都是不發一言,但是,在各自的腦袋裡面,都在極其急速地轉動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郗超是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的頑主,也是一個湊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只要他撩起來的火燒不著自己,則感覺燒得越旺越過癮。他正在苦思冥想,要是桓溫決定了要放這把火的話,他如何能夠幫他把這把火給燒得更大:“當今的皇上司馬奕是這四十多年來的連續繼位的幾個皇帝當中唯一能夠活過二十五歲的皇帝,既然上天能夠讓他熬過了鬼門關,按照正常人的心理,難道不想振興一下已經衰弱了幾十年的皇室勢力?幸虧在朝中當政的丞相司馬昱是一個沒有什麼權力慾望的人,但是,割據一方並時常遙控朝政的姑丈桓溫,則構成了他親政的最大的障礙。不把桓家的勢力打壓下去,這皇帝的威信就不可能建立起來,這本來就是明擺著的事情,可是因為桓溫在近十多年裡已經自行其是慣了,已經習慣不把皇帝的威嚴當回事,以致在自己畢生所追求的事業的最緊要的關頭中了朝廷的暗算,辛虧主公桓溫的命實在夠硬,在這異常困難的局面當中不但沒有被扳倒,反而在後來的反擊當中趁勢把豫州給拿下了,軍事上的失敗反而在無意中變成了政治上成功。現在,桓家所控制的荊、江、豫、徐、兗、揚州已經完全連成一片,可以說東晉的天下已經有大半完全掌控在桓氏勢力的手上。不過,因為北伐的失敗,桓溫的名與望都遭受到空前嚴重的損失,這也令到有著強烈的留名後世的心理需求的他的憤懣之情久久得不到緩釋。桓溫是一個性格如此鮮明的人,他對於那些無心的冒犯會顯得很有容忍的涵量,例如那個在他手下屢屢失言的袁宏,桓溫一直都沒有對他怎麼樣;但是,如果誰要是讓桓溫感受到了威脅和惡意,那麼,桓溫報複起來也是可以非常無情的。桓溫在這次耗費了他無數心血的北伐行動中遭到了自己人如此的暗算,要讓他安之若素無疑是沒有可能的。”想到這裡,郗超不免為桓溫即將展開的報複行動而心顫不已。
而在另一張塌上的桓溫更是心潮起伏。他每當想到了自己為之奮鬥了大半輩子的理想就這麼在自己人的暗算下功敗垂成就感到意氣難平,甚至,他也覺得上天對他實在有點不公:“我雖然在北伐的問題上顯得有些魯莽,可是,老天爺何至於如此對我不公呢?明明我是想流芳百世的,也為之付出了我畢生的精力,但莫非這上天的意旨卻是要我遺臭萬年?要不是當年我在伐秦的時候幹掉了苻秦的太子苻萇,苻生就不會繼位;苻生沒有繼位,苻堅就沒有機會登基;苻堅沒有登基,王猛就沒有機會出頭。在燕國那方面,要是我不伐燕,這慕容垂就不會被重用;慕容垂若不是把我擊敗,也不會引起燕國君臣的嫉恨;慕容垂若不是引起了燕國國君的嫉恨,也不會出逃到苻秦;若不是慕容垂出逃到了苻秦,王猛攻打燕國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容易得手。到了最後,我自己夢寐以求的終生奮鬥目標卻讓王猛給實現了。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在冥冥當中默默地輔助著王猛,而我卻彷彿成為王猛成功路上的神助攻和襯託他成功的佈景板。這個王景略到底是老天爺的什麼人呢?老天爺為何對我這麼的刻薄,對王猛卻是如此的眷顧呢?這苻堅又是個什麼人呢?他為何對這個漢人如此的信賴,反觀自己的國君,跟自己也份屬親戚,可怎能在自己背後捅刀子呢?”當桓溫想到這裡,一時之間就從內心當中湧起了一股“既生溫,何生猛”的瑜亮情結。他一方面為王猛這窮酸小子獲得了其國君無限的信賴並創造出可以媲美管仲的業績而羨慕不已,一方面又為自己一直得不到朝廷方面的信賴而感到憤憤不平。當然,他根本不知道善於揣摩別人心理的王猛預先為苻堅做了怎樣的心理保健工作。
桓溫在輾轉反側之際,忽然,久埋在心中的“高平陵事件”的記憶又象妖魔從瓶子裡面放出來那樣迅速而強烈地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彷彿看到了他的祖先在司馬懿的屠刀下發出了報複的詛咒,當這夢魘般的場面再次出現在桓溫的眼前時,桓溫忍不住雙手按塌,猛地在塌上挺直著腰板坐了起來。
郗超在假寐當中被桓溫的動作驚動了一下,也連忙坐了起來,他關切地問桓溫道:“明公,您拿定決心了?”
桓溫點點頭道:“嘉賓,我的決心已定,你就替我想一個萬全之策出來吧!”
於是,在這淒冷的月光下,一場異常重大的政治陰謀就開始密鑼緊鼓地籌劃了起來。
晉朝本身就是透過篡位而建立起來的,由於得位不正,如果對臣民強行以“忠義”的思想來洗腦則不具多少的說服力,因此只能退而求“以孝治國”,這樣一來,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說教並不怎麼被當時的大臣所看重。東晉自立國以來,其君主一般都比較短壽,大多沒能活過二十五歲,而一旦能夠活過二十五歲的話,就會不可避免地與當朝的秉政大臣産生無法調和的矛盾,這既是人性的弱點,也是政治的宿命。
這時,在桓溫的心中,壯志未酬的巨大心理落差需要用一個舉世震驚的事件來彌補,朝中紛紛而來的非議需要用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動來震懾。這東晉的小朝廷與他桓家的關系是恩怨難分,而他的正妻南康長公主的離世又讓桓溫解除了親情上的大部分顧忌。
經過反複的思量後,桓溫決定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