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昱連稱“不敢”,於是兩人一起把各自杯中的‘珍珠液’一幹而盡。
飧食過後,眾幕僚陸續散去,而桓溫則帶著司馬昱轉到另外一隻停靠在碼頭上的官船上,他已經準備好用這只官船為司馬昱安排晚上的住宿。在專門為司馬昱而準備的船艙內的房間裡,司馬昱拉著桓溫繼續深度交流天下形勢。
司馬昱發自肺腑地對桓溫說:“桓公,您可知道,在本王主政的這二十年裡,天下人是如何評價我的?”
桓溫說:“相王主政的這二十多年,奉行老莊理念,政治清明,也沒遇上什麼天災人禍,可稱得上是百年難遇的太平盛世呀!”
司馬昱道:“桓公,你可別哄我了,這可不像你的由衷之言啊!”
桓溫道:“我這評價基本代表了天下士人們的大致看法,依我看來,相王主政這二十多年裡,以老莊的理念治國,頗有一番‘文景之治’般的作為,只因我們所遇到的內憂外患遠勝當年,所以成效才沒有‘文景’當年的顯著。不過,雖然我們在這二十多年裡一直在休養生息,但是我們的敵國也在不斷地開拓版圖。現在的苻秦和燕國可不像當年的匈奴,他們都不是想搶掠一番就退回去的。他們兩國都挖掘了不少的漢人為作智囊,學習漢人的典章禮儀和文治武略,他們的最終目的與其說是與我們平分天下,還不如說是想取而代之。相王,兩國相抗,不進則退啊!”
桓溫的這頓話說得司馬昱悚然一驚,司馬昱嘆道:“桓公,你方才講的這些話才算有點實在。本王也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治國的能臣,可是既然命運把我推到這個位置上,本王就算是力不從心也不得不勉強而為之,桓公,您都不知道我的內心有多糾結!何次道生前曾經說過:‘桓溫、褚裒為一方諸侯,殷浩掌管詔令,我可以無辛勞了。’可惜本王一直沒能按照他的方法去主政,以致你們三位都成了一方諸侯,其餘的兩位更是因為北伐而身敗名裂,這是本王之錯啊!本王當年也是太過年幼,我若是能夠理解何次道的用人策略並貫徹下來,也不會耽誤了國家這麼多年,也不會委屈了桓公您這麼多年!”
桓溫:“我所受的這點委屈算什麼,我是憂心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啊!何況我也清楚地知道,對我有意見的並不是您本人,而是圍繞在您身旁的那些朝臣。”接著,桓溫又自言自語地輕輕朗誦起李康的《運命論》裡面的章句:“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鑒不遠,覆車繼軌。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歷謗議於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
司馬昱對於桓溫的引用似有所感,待桓溫停下來後,他又接著背誦了自己所記得的後面的一些章句:“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
司馬昱掉完書袋後兩人相視一笑,似乎意味著這二十年來雙方心理上的死結已經得以解開。
司馬昱忽而又感嘆道:“桓公帳下人才濟濟,實在令人羨慕不已!”
桓溫卻嘆道:“我門下的幕僚雖然都不錯,可惜沒有一個比得上王猛王景略啊!”
司馬昱問道:“你還瞭解苻秦的這個王猛?”
桓溫道:“如何不認識呢?在灞水駐紮的時候,我還差點把他收羅到帳下,可惜此人心高氣傲,一心要輔助外族,倒是令人非常的氣惱啊!”
司馬昱奇怪道:“怎麼這人會以輔助外族為榮呢?”
於是,桓溫就把王猛所說過的把苻秦政權比喻成初升的太陽的話告訴給司馬昱。司馬昱不禁搖頭道:“照他這麼說,難道我們晉朝就成了腐朽沒落的夕陽?”
桓溫道“這王猛出身低微,恐怕他是覺得我朝講究門第的選拔制度讓他難以出頭。唉,人各有志,這也勉強不得,但是這人才幹不凡,將來必定會成為我們的主要對手,我們可要嚴加提防呢!”
司馬昱道:“偽燕國的太宰慕容恪也是個厲害角色,以桓公看來,秦、燕兩賊,哪一個的危害更大呢?”
桓溫道:“以我看來,現今苻秦國君臣一心,對我們的危害必然更大;而燕國國主尚未懂事,慕容恪雖把持朝政,但也難免受到朝中小人的掣肘,長遠來說,倒不如苻秦對我們的危害大呢。我看這王猛所行的大半是法家的路子,不過卻是內儒外法,為政頗象當年的秦朝,又不似秦朝的暴虐,這才是最難以抗拒的對手啊!”
司馬昱道:“當年行法家路線的秦朝最終也不過二世啊!”
桓溫道:“他們的統治能夠維持一世或是二世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能不能堅持到他滅亡。秦亡前,山東的六國就已經先被征服了,我們可要認真吸取這個教訓呀!”
司馬昱道:“苻秦政權確實是我們的長遠威脅,不過現在洛陽的問題已經迫在眉睫了,桓公您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
桓溫道:“這洛陽是個四戰之地,本身的戰略價值不大了,我當年之所以屢屢提出遷都洛陽的主張,是因為我覺得要北定中原,意志和決心要比暫時的實力要重要得多,要是我朝能夠上下一心,象當初苻秦立國的時候一樣,傾江左之地以圖中原,那麼我們不但能夠站穩中原,還能夠把外族的力量驅除出去。慕容恪為了得到洛陽,他命人把慕容皇室宗廟以及留守龍城的百官全部都遷往了鄴城,就是要表達這樣一個決心。至於洛陽本身,它的戰略價值其實並不大,那為什麼慕容恪要處心積慮地去爭奪呢?我覺得他爭的就是正統,爭的就是名分,他們也許覺得只有得到洛陽,才能代表他們就是天下的正朔,才能夠讓天下計程車人歸心。”
桓溫說到這裡,就連平時修養到家的司馬昱也忍不住了,他脫口而出道:“狼子野心,尤其可怖!”
等司馬昱的火氣平複後,桓溫又緩緩地說道:“洛陽現在的形勢是神仙都難救了,我們目前要趕緊做的不是去救洛陽,而是要防止慕容恪在得到了正統的地位後趁勢南下。為此,我們必須把能夠調動的軍力都整合起來,做足所有的防禦準備工作,以便能夠挫敗燕國南下的企圖。”
司馬昱不由得連聲稱贊道:“桓公高見。本來這個‘土斷’之法,朝中已經商議多年,卻一直不敢施行,怕的就是裡面的利害瓜葛太多,直到桓公您親自出手,方才塵埃落定,桓公在這件內政的大事上居功至偉。而當下中原形勢惡劣至此,能夠挽救天下危亡的也就只有桓公您了,您今後可要多費心了。”
桓溫道:“微臣世受國恩,為報效國家不惜肝腦塗地,又何辭區區的一番辛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