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袁耽在衙門略為交代了一下公務後,就派了一輛馬車陪同著桓溫到歷陽各處名勝古跡遊賞。他們首先到了衙門南面不遠處的浣紗祠。
桓溫隨袁耽進得祠堂,但見一椽瓦屋,四角翼然,粉牆麴院,衰草蟲鳴,祠堂內有女塑一尊,香火不斷。袁耽隨之向桓溫介紹了一下這個祠堂的來歷:
話說當年伍子胥過了昭關後,來到歷陽縣境的長江北岸,只見江水滔滔,汪洋一片,不知渡口設在何方,而身後卻塵土飛揚,隱約傳來追騎的嘶鳴聲。他面對江流仰天長嘆:“天亡我也!”遂摘下佩劍,準備在被追兵發現後殺出一條血路。這時他忽見一年輕女子手提竹籃,來了江邊浣紗。伍子胥一見之下,一時也顧不得常禮,只見他走至女子近前,抱拳當胸,急切地問道:“大姐,請問渡口在哪裡?”一連問了數聲,女子還是埋頭浣紗,並不理睬。伍子胥急中生智,橫劍於頸,長嘆一聲,做出英雄末路要自殺的樣子來。女子從水的倒影發現來人慾尋短見,便急忙起身勸阻道:“將軍何必如此?”伍子胥乘勢下拜,請求指明渡口所在。浣紗女子仔細的打量眼前之人,見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然而,面目之中卻透出一股豪邁英俊的神態,慌而不亂,覺得這不是一個平常之人,遂指明渡口方向。伍子胥再拜辭行,行了數步,又返身而回,向女子叮嚀道:“追兵如至,請勿說有人過此。”這樣來回叮囑了三次。女子見他放心不下,答言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將軍盡可放心而去,不要為此延誤大事。”說罷,縱身投入波濤洶湧的江流之中。伍子胥面對江濤深深地拜三拜,揮淚而去。後人遂在江岸之畔建祠塑像,以紀念這位守信的女子,祠名浣紗祠。
桓溫聽罷,反複地沉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八個字,嘆息道:“就連一個浣紗女,都可以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以死相報,我輩中人多有不如呀!”。
袁耽道:“歷來仗義的事情多出自操賤役的百姓,歷陽這個地方古風淳樸,不是現今俗世的觀念所能理解的,既然你對這段軼事有興趣,我再帶你漁邱古渡。”
說罷,袁耽就帶著桓溫行往離浣紗祠不遠處的漁邱古渡遺跡。話說伍子胥經浣紗女指點奔到歷陽漁邱古渡口,適逢渡口無船。追兵由遠而近,戰馬嘶鳴清晰可聞,形勢十分危急。正在萬般無奈之際,恰好從下游駛來一葉漁舟。伍子胥急忙高呼:“漁家,漁家,請快來渡我!”漁父聞聲,抬頭一看,見一須發皆白的老人,神情極為緊張,而後面塵土滾滾,馬蹄聲急。遂將漁舟蕩進附近的蘆葦叢中。伍子胥領會其意,亦迅即鑽入蘆葦。楚兵追至,見渡口無人,江中亦無渡船,隨即勒馬轉頭,向別處追去。追兵去後,漁父對伍子胥藏身的方向喊道:“月兒升起了啊,你何不渡江?事情緊急啊,快拿主張!”子胥循聲登上漁舟。漁父見他面有饑色,遂登岸向岸上人家討取飯食。子胥心中猜想,該不會領人來捉拿我吧。為了安全起見,他又返身藏入蘆葦。漁父回來後,不見求渡之人,料他有疑,遂一面敲著瓦缽,一面呼喊:“蘆中人!蘆中人!……”
伍子胥見他並無惡意,就大膽地走出藏身之所,上了船,狼吞虎嚥地吃起來。漁父蕩開雙漿,舟輕如燕,時辰不長,即渡到大江東岸。子胥摘下了自己的佩劍道:“丈人救我,恩重如山,無以報答。此劍乃先王所賜,價值百金,以作酬謝。”漁父笑道:“我聞楚王有令,得子胥的人頭,賜粟五萬石,封官上大夫。我不圖上卿之賞,要你百金之劍何用?將軍帶著,當有用武之時。”伍子胥再三拜謝。臨行前,慎重囑咐漁父:“我雖過了江,但此地仍屬歷陽管轄。況此去道路艱難,危機四伏,望老丈切勿洩露伍員入吳。”漁父沉思片刻,點頭稱是。子胥未行數步,回首之際,只見漁父雙槳倒劃,將漁舟蕩至深水之處,一腳踏翻,自沉江中。子胥心如刀絞,泣不成聲,他單膝跪地,面對無垠的藍天和浩淼的大江發誓道:“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報枉為人。這恩恩仇仇,伍員全部銘刻在心頭!”
當袁耽把漁邱古渡的典故略略說了一遍後,兩人已經走到古渡遺址。這漁邱渡又叫千釜津,由於時代變遷,這個在春秋時代的渡口已經遠離江邊,不過一座刻有“漁邱渡”三字的石牌坊依舊矗立在街市當中。
桓溫走近表面斑駁的石牌坊,邊用手撫摸這牌坊的基座,邊想象幾百年前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袁耽看著桓溫那皺眉斂神凝思的神態,擔心打擾他的思路,就站在一旁等候他思緒的回歸。等了好一會兒,桓溫才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地對袁耽說:“哎,我又靈魂出竅了。”
袁耽說:“看你剛才出神的樣子,是不是又悟到什麼啦,拿出來分享一下嘛。”
桓溫說:“你們歷陽真是一片神奇的熱土,為了一個被國君追捕的逃犯居然有兩條無親無故的生命一前一後自我犧牲了,可見當年的楚王對百姓有多麼的殘暴不仁!”
袁耽道:“你的說法與常人理解的略有不同,能否再進一步解釋一下。”
桓溫進一步補充說:“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在太平盛世,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多半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就算不是人人慾得而誅之,庶民百姓也會樂意舉報其行蹤,再不濟也不會幫他的。但是如果官府不但不愛護老百姓,而是千方百計地壓榨他們他們甚至殘害他們,反抗無力的百姓就會渴望英雄的出現,暴政之下敢於反抗的人就可以被看做是英雄,陳涉就是典型的例子。要是真有敢於反抗暴政的英雄站出來,老百姓甚至願意為英雄而獻身。我覺得浣紗女和漁父在捨生取義這件事情上,對楚王苛政的怨恨應該會大於他們對伍員本人遭遇的同情吧。”
袁耽頻頻點頭道:“元子,你的這個見解很深刻。我相信你以後若是能夠當政的話,必是一個能夠獲得百姓贊揚的賢官。”
桓溫客氣道:“彥道兄抬舉了。我現在的這個官職只是服侍貴人的衣食住行罷了,與普通百姓的民生可沒有絲毫的關系。”
袁耽道:“這也無妨,只要你能一直抱著懷柔百姓的心思,最後總能做成點什麼事情的,也不必急在一時。好了,現在我要帶你去一個祭拜大英雄的地方,你能猜到這位大英雄是誰嗎?”
桓溫說:“在你們歷陽地界上能夠留下痕跡的大英雄應該就是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吧?”
袁耽說:“不錯,我正想帶你去一趟烏江,這裡離烏江可有五十裡地,得快馬加鞭趕過去。”
於是兩人上了馬車後就直趨烏江。袁耽在車上對桓溫說:“我們這裡還有一個類似楚霸王的英雄在這裡待過。”桓溫忙問是誰,袁耽告訴他是孫策。桓溫非常感興趣,就要袁耽講一下孫策在歷陽前後的作為,袁耽沿路就把他所知道的關於孫策的一些歷史娓娓道來:
孫策十八歲守孝期滿後,想要從袁術手裡討回他父親孫堅的幾千名舊部來創業,就北上到徐州廣陵郡江都縣向張紘問計。張紘開始對這個毛頭小子愛理不理的,逼得孫策只好先說出了自己擬定的三步走計劃:第一步:找袁術要回老爹的舊部。第二步:投奔舅舅廣陵太守吳景,在盛産精兵的丹陽郡拉起一支隊伍。第三步:佔據吳郡、會稽郡江浙兩省部分地區),西進荊州報殺父之仇,做一方諸侯。
因為孫策的慷慨陳詞,將原先不為所動的張紘打動了。他進一步拓展了孫策的計劃:割據荊揚二州相當於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浙江、福建、江西的全境或大部分以及河南、貴州、廣東、廣西的小部分)。
面對袁術這個著名的貪鄙之人,孫策有一件堪稱無價之寶的籌碼在手——孫堅在戰亂當中得到並私藏起來的傳國玉璽。孫策十九歲的時候親自去找袁術談判,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結果袁術得到了玉璽,孫策得到了九江太守的空頭支票以及孫堅幾千名舊部中的一千多名,孫策並且答應今後要為袁術效力。在慣會算計的袁術面前,就算是根光棍也得掉層皮,孫策能談成這樣也就很不錯了,而且他所得到的一千多名老兵裡還包括了程普、黃蓋、韓當這些日後能夠闖出名堂的著名老將。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回袁術其實是外贏裡輸。
袁術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後卻不想把九江太守給孫策,就許願說只要你打下廬江郡,我一定會讓你當太守哦。孫策圍攻了廬江兩年,終於把城池給攻下了。臉皮夠厚的袁術竟然又再次食言,把廬江太守的位置交給了自己的親信劉勳。
孫堅的老部下,吳郡都尉朱治找到了孫策,勸他趁江東混亂的機會單幹算了。孫策就向老闆袁術申請到江東拓展業務,袁術當然知道這小子想幹啥,但考慮到江東的那邊的幾個對手如揚州牧劉繇、會稽內史王朗、吳郡太守許貢都是硬茬兒,讓這個看起來挺麻煩的年輕人去跟他們對耗也不錯,於是就同意了。
這樣,孫策率領父親留下的一千多名舊部和自己的數百名門客就出發了。孫策出發後,一路上不斷有人報名參軍,當到達他的舅舅吳景的駐地歷陽縣時,隊伍已經壯大到五六千人。孫策在歷陽寫信通知他的鐵哥們兒周瑜前來會合。周瑜的堂叔丹陽太守周尚竟然把丹陽郡的精兵交給周瑜,讓他挾帶軍需物資加入了孫策的隊伍。孫策在歷陽做足準備後就渡江攻擊揚州牧劉繇的牛渚營,獲得了許多糧谷和戰具。這時,投靠劉繇的原彭城相薛禮正屯據在秣陵城,原下邳相笮融則屯據秣陵城南,孫策把他們擊破以後,進擊劉繇於曲阿,劉繇棄軍遁逃。
孫策進入曲阿後,勞賜將士,告諭諸縣:“其劉繇、笮融等部曲來降者,一無所問,樂從軍者,一身行,複除門戶,不樂者勿強。”於是,旬日之間,投靠者四面雲集,孫策因此又得兵二萬餘人,馬千餘匹。孫策治軍嚴整,兵士遵守約束,雞犬菜蔬,一無所犯。史稱策“美姿顏,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於用人”。是以將士用命,戰無不克,威震江東,被稱作“小霸王”。此後,揚州牧劉繇、會稽內史王朗、吳郡太守許貢、地方豪強嚴白虎等對手都被孫策一一消滅了。
桓溫聽了袁耽講的孫策創業發跡史後,不禁為之擊掌喝彩,不過在贊嘆之餘,他又向袁耽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孫策的才能和武力固然強大到可以把大片江山打下來,但是要鞏固好這麼一大片地區恐怕不能單靠武力吧?”
袁耽道:“孫伯符不只是一個武夫,他還很善於用人的。不過他的用人之道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重用那些從江右逃難來的外來人才,例如最受器重的一文一武張昭和周瑜,此外還有王朗和華歆等。至於那些出身於江左本地計程車族,例如‘顧陸朱張’四大家族都不受孫策待見,以精通《左傳》而出名的吳郡人高岱無意中得罪了他,還讓他給砍了,當時為高岱求情的人還足足跪了好幾裡地哩。”
桓溫道:“這倒是與我朝‘衣冠南渡’後的情形有幾分相似,怪不得孫伯符被許貢的門客刺殺,他對當地人來得太硬了。”
袁耽道:“是的,剛極則易斷,孫伯符又自恃武功高強,才招致殺身之禍。我輩當引以為戒。”
桓溫道:“彥道兄,我再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孫伯符是外地人,到了江左也可以成就一番事業,要是當初楚霸王不在烏江自刎,而是回到他所熟悉的江左本土,你認為能否有一個捲土重來的機會呢?”
袁耽笑道:“元子,你的這個問題提得好哇,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不單是你,估計以後幾千年以後都會有人不斷地提出。不過,依我的估計,捲土重來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能夠最終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劉季劉高祖的強大不單在於武力,而是能夠使諸侯臣服、百姓歸心。霸王不肯過江的時候,估計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號召力了,即便勉強能夠再拉起一幫子弟兵,最後還是不免歸於失敗。就武功單方面比較,霸王勝漢高祖遠矣,但要是從綜合素質來看,則是高祖勝霸王甚遠。”
桓溫點頭稱是,並且說道:“彥道兄高見,不虧是‘亞父’城的首長,對於這個結局,恐怕最難過的就是‘亞父’範曾了吧。”
袁耽說:“可不是嗎,就一個範曾也用不好,人家漢王手底下可是人才濟濟呢,霸王根本就不是漢王的對手,在後防烽煙四起的情況下還能堅持打了那麼多的勝仗,也太難為他了。不過,霸王一死,不但對他自己來說是一個解脫,而且對天下的百姓來說也是件好事,否則兵連禍結,又不知道是再持續多少年的生靈塗炭了。秦朝是因為它的橫徵暴斂和嚴刑峻法而招致天下人的痛恨和唾棄,劉邦倒是善於籠絡人心,對百姓也能夠輕徭薄賦,老百姓活著不就為了一口飯嗎?不支援他還能支援誰呀!”
過了將近一個半時辰,馬車到了烏江鎮東南約兩裡處的鳳凰山上的“項亭”。《史記?項羽本紀》有載: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義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裡,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裡,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袁耽下車後帶著桓溫來到亭前,對桓溫說:“這裡並不是霸王的歸葬地。霸王的最終歸葬地是在兗州濟北郡谷城縣。這裡只是霸王的‘衣冠冢’。傳說在項王兵敗自刎後曾葬於此,又或因是葬了項羽的‘分裂之餘’的殘骸和血衣。墓成後當地百姓於此建亭祭祀,人稱‘項亭’。”
當見到公家的車駕停靠在亭前,當地百姓紛紛迴避。兩人進入亭中,看到亭子後面矗立著一個小山包,無碑無碣,想來這就是霸王的衣冠冢了。雖說明日才是重陽,小山包的四周已經滿是黃花。
當衙役把各項祭品擺放停當後,袁耽與桓溫雙手合十,對著霸王的衣冠冢拜祭了一番。行過拜祭禮後,桓溫凝望墳塋,心裡不勝唏噓:
想當初,心鄙秦皇。招兵買馬,應聲如雷。意氣風發,百戰百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