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講著講著也有些累了,於是就叫傭人上了一些茶果,兩人邊喝茶邊品嘗幾樣小點心。
張儉歇了好一會,問桓溫道:“元子,叔剛才講了這麼多,你明白了多少?”桓溫說:“我大概都明白了,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滿足,您剛才所講的都是一些臺面上的規矩,沒講臺底下的規矩呀。您能不能幫我講一下衙門裡的各項陋規呀。”
張儉被桓溫的坦誠嚇了一跳,他心想這小子想幹嘛呢?不過他老於世故,沉吟了一會緩緩道;“這陋規嘛,各處衙門皆有,各個衙門都不盡相同,一下子講都講不完,這個要自行琢磨的才好哇。
桓溫邪邪一笑道:“公約叔,我初入仕途,血氣方剛,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壞了規矩,你就幫我扼要地講幾個例子,也好讓我有所防範。”
張儉見退卻不過,只好先應付幾句道:“這陋規嘛,其實也沒有什麼神秘的。朝廷的規矩是由上面的大人定的,上頭雖說定了好多的規矩,可是總要靠下面的人來執行的,這下面嘛,只要是個人,在執行上頭的規定的過程中就總會走點樣,而陋規則是由實際辦事的人約定俗成出來的不成文的規矩,反而容易得到最下面人的遵守。這事情就這麼簡單。”
桓溫道:“這陋規畢竟是朝廷所禁止的東西,為何朝廷不來管一下呢?”張儉說抿著嘴說:“元子,你還年輕,很多事情要吃過幾次虧才能看清楚看明白的。這陋規是無處不在,禁而不止的,有道是‘手持權柄,利心自起’。只要一個人手裡有點權,這陋規就如影隨形般跟著你,誰也擺脫不了。”
桓溫執拗地問道:“那就沒有人嘗試過打破這陋規嗎?畢竟這種東西對於朝廷來說是個大害。”
張儉:“也不能說沒人去動過這些規矩,至少我親眼見過一個人是想過辦法讓一些陋規變得更規矩一點的。”
桓溫好奇地問:“是陶侃陶大人?”
張儉說:“不是,陶大人固然名滿天下,我卻沒跟他接觸過,不知道他是怎麼對付陋規的。但是令尊桓大人是一個有節制、有擔當的良官,也是我唯一親眼見過的想對陋規動手腳的人,不過,他來我們宣城的時間不長,很多事情只是徒有想法,還沒有落到實處就去世了,否則我輩倒是可以大開眼界呢。”
桓溫道:“那您自己就沒有一些親自出手打破陋規的想法嗎?”
張儉嘆道:“凡是能做這種有違常理的事情的都是些有大擔當大理想的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最多也就是湊湊熱鬧,開開眼界,真讓我們甩開膀子帶頭幹,那最終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桓溫略帶不解地問;“您的意思是上面的總幹不過下面的?”
張儉無奈地說:“在情理上誰都難以接受,不過事實確實就是這樣。”
桓溫沉毅地說:“我前段日子在生活上窮困潦倒,也曾嘗過過大牢的滋味,其間對於各種各樣的陋規聽聞甚多,自己也親身受過一些陋規的苦頭,我出獄的時候就曾經立下了一個心願,就是以後如果我能夠做上個一官半職,就要盡我所能地讓一些戕害庶良民的陋規消失。”
張儉敬重地說:“元子,你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理想高遠,我很看好你的未來。不過你要是相信世叔我的話,我就實話實說的告訴你,減少一些陋規的危害的方法是有的,但是要讓其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你這是在跟人的本性作對呀。不過你要是能夠把上頭一些好的政策落實下來,也就功德無量了。你不應該把眼光總是放在一些小的地方上,否則誰願意跟你做事呢?”
桓溫雖然對張儉的話不以為然,但仍然不辯不駁地繼續討教道:“公約叔,您能不能舉個例子說明一下眼下我們宣城有什麼最重要的事情要幹呢?”
張儉沉吟了一會,問了桓溫一句:“元子,你知道我管理這宣城,最苦惱的是什麼嗎?”
桓溫想了一會,道:“這幾年兵亂頻仍,民不聊生。作為一方之長的首要職責就是發展經濟,充實倉廩,使流離的百姓安定,讓窮困的子民有飯吃。公約叔,我說的對嗎”
張儉象找到知音一樣說:“對對對,元子你真是說中了重點,但還沒有說全。我最苦惱的是在民力凋敝的情況下上頭還有很多的正常和不正常的攤派,我是左右支拙,難以為繼呀。你看,這蘇峻之亂剛過,又發生郭默的叛亂;郭默的事情剛完,這蕪湖的城防又要重建。上面要做這些重大的事情,都要向我們郡裡攤派大量的金錢,而我們宣城又不是一個很富裕的地方,加上僑置政策的妨礙,我們極難籌集到上頭所要求的各項稅賦和調役。”
桓溫問道:“是因為‘黃籍’與‘白籍’之分導致稅賦的流失嗎?”
張儉頷首稱是,然後繼續吐槽:“中原喪亂,北人南奔,流寓江左。朝廷在江左為他們設定僑郡縣以居之。本來嘛,朝廷認為他們不久就可以返回北方了,因此就在他們的戶籍上夾注原來北方的籍貫,好作將來回到北方入籍的憑證。從而産生了所謂‘白籍’。在我們宣城治下就有不少的‘白籍’戶口。襄城郡繁昌縣計程車族隨元帝南遷,流聚我郡春谷縣境內,於是就在春谷僑置了襄城郡繁昌縣;江北的逡遒縣,就僑置在我們的宛陵縣北。這樣的後果就是州中有州,縣中有縣,持白籍的人可以不交稅,不服役,十家五落,各自星處,一縣之民,散在州郡。他們佔用當地資源,與土著百姓生活無異而負擔完全不同,國家全部賦稅的負擔都落在土人戶即持黃籍的人戶身上,這就造成了極大的對立。況且那些北方士族大戶利用優惠政策廣佔田産,廣招流民,甚至連那些原本是‘黃籍’的土人,也因為想逃避徭役稅收義務,紛紛放棄戶籍變成僑族大戶的部曲、佃客、奴婢者,你說這政府還怎麼能夠繼續維持下去?”
桓溫道:“我也曾經聽父親講過‘黃籍’與‘白籍’之分的弊病,還記得當時父親就已經響應朝廷號召在宛城試行‘土斷政策’,後來被蘇峻之亂打斷,再往後為什麼沒有持續下去,就不得而知了。公約叔,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個狀況?”
張儉說:“朝廷也是一直以這個問題為痛,所以早些年就開始大規模地整理全國戶籍,謂之《晉籍》,在鹹和二年算是完工了。這一回所整理出來的東西詳實可靠,位宦高卑,皆可依案。這樣,王司徒所主導的土斷接著就要開始了。土斷的內容大概有三部分:一為‘屬戶’,即變僑人戶為土人戶,編入當地閭伍之中。二為畫一戶籍,就是取消‘許其挾注本郡’的白籍,恢複‘籍無黃、白之別’的舊制,統一為黃籍。三為‘明考課之科’,就是要取消僑人戶所享有的免稅免役特權,與土人戶一樣納稅服役。不過那些有爵位計程車族人戶,可不服役。”
桓溫嘆道:“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政策,雖然我們家族也享受著‘白籍’的諸般好處,但是從國家計,還是要支援‘土斷’的。可惜蘇峻這個惡賊,不但離亂天下,還把這麼好的政策中斷了。不過我實在奇怪,為什麼蘇峻之亂後就沒有聽過‘土斷’的下文呢?”
張儉說:“事情是這樣的,蘇峻祖約之亂一起,就把剛開始搞的‘土斷’給打斷了,而且這一劫把江左京城附近的經濟搞成一團漿糊,整個朝廷百廢待興,需要那些北方世家大族的支援,而‘土斷’政策為北人門閥所普遍厭惡,加上庾大人志在北伐,需要取得南下流民的大力支援,這個時候誰還敢再提起這個政策來得罪人呢?故而我們宣城郡的稅源無法擴大,在財政上一直處於捉襟見肘的狀況。”
桓溫道:“說實在的,我父親的撫卹金遲遲沒有收到,我們家有段時間還陷入了極度窮困當中,要是說一點都不怪您肯定是違心的。不過聽到您上述的這番話,我對您的同情和理解卻是大大的增加了。”
張儉說:“難得世侄的理解,現在飧食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我還沒有和你一起吃過飯,今天你難得過來,就留在這裡和叔叔喝上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