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和六年(公元331年)的深秋,桓溫終於在宛城老家等到了從建康來的徵辟令,盡管他對此已經預先有所期待,但是朝廷授予他的職位還是超出了他的期待——初出茅廬的他被闢為琅琊王府的王文學掾,官階六品,同時又承襲了父親的爵位萬寧縣男。這萬寧縣男的階品為二品,剛好比桓溫起家的職品差了四品。
在晉代親王的封國當中,實權最大的是內史,相當於封國內的丞相,品級最高的是王師或者王傅),再往下才是王友和王文學。當時的琅琊郡在南遷後並沒有獲得實土,所以琅琊王只能乖乖地呆在京城,是無須之國的。當時擔任司馬嶽琅琊王師的是朝中重臣侍中、五兵尚書蔡謨,琅琊王師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掛名的虛職。時任琅琊王友的是東晉第一圍棋高手王恬。琅琊王文學卻一直空缺。
王文學本來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學校,教授弟子,以及兼管郡內教化、禮儀之事,但琅琊王府既然沒有實土,而且蘇峻之亂後百廢待興,王府中很多職位空缺,即使沒有空缺,在職者往往要身兼數職。這時琅琊王府的王文學掾不但要承擔王府的教育和禮儀之事,還要負責公櫝文案的草擬,活脫就是一副領導秘書的模樣。
桓溫對於獲得這份官職略有詫異,在感覺上是得失參半。他原先以後庾亮會把他闢入蕪湖的平西將軍府為椽吏的,這樣的話離宛城就比較近了,而且桓溫在看完《孫子略解》後,竟然以為自己對軍事很有天賦,很渴望得到一份能夠參贊軍務的職務。不過,桓溫失望之餘也是頗獲安慰的。桓溫心想這庾大人可真有趣,他不讓我進將軍府,卻給我推薦了這樣一份公府當中的美差,雖然沒有什麼實權,比殷浩的五品記室參軍還低了一品,不過這琅琊王差不多相當於王儲的地位,能夠做琅琊王的都是皇室的至親,所以這琅琊王府可比一般的王府的級別都高,能夠進入這個頂級的王府就意味著自己未來的前途有了一份堅實的保障,而且這裡面的椽吏的俸祿也比其他公府來得優厚,將可以極大地改變桓家目前窘迫的生活處境。
桓溫少年的時候就調皮搗蛋,雖然他父親從小就打算把他往仕途方面培養,但是他卻很少設想自己以後正兒八經的當官的情形,後來更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報仇,當官的願望就暫時放在一邊的。現在大仇得報之餘,桓溫從殷浩身上切實體會到了當官的各種好處,也就對自己未來的仕途生涯産生了各樣美好的憧憬。但是他還是有一個比較大的顧慮,就是盡管他是在宣城衙門生活過一段時間,但是對於官場上的諸多規矩還是不甚了了,他頗有點擔心由於自己的無知而在初出茅廬的時候丟人現眼。
桓溫就這個問題向母親求教。孔氏說:“我雖然也算是大戶人家出身,但是官場上的規矩我也不懂。不過在我們這個地方,最懂上面規矩的就應該是郡丞張儉了吧。”
桓溫以往對張儉的印象不太好,他覺得這家夥就是一個只知道明哲保身的老滑頭,不過這老官油子對於官場上的規矩一定知道很多,於是就決定上任之前去登門求教張儉。
在接下來的一個沐日的早上,桓溫就拿了些手信來到宣城衙門。把守衙門門口的皂隸認得桓溫,問明來意之後就點頭哈腰地把桓溫帶到了張儉平時起居生活的小宅院門前。皂隸讓桓溫在院子的門口先等一下,他則先行稟告一下張儉。
桓溫沒等多久,就看到穿著便服的張儉快步走出來,一見面就跟桓溫打躬作揖說:“元子,你可來了,聽說你要起家做京官了,我真是替你高興呀!”桓溫故作若無其事地說:“無非就是一個六品的小官而已,郡丞您就別寒磣我啦。”張儉道:“元子,你以後別郡丞長郡丞短的,就叫我張儉得了,你可能還不知道你這六品官背後的名堂可大著呢,你以後若是青雲直上,可要記得我這做叔叔的。”說完轉身對著皂隸說:“我今天來了貴客,不去公田了,你幫我去催促一下那些佃戶,讓他們勤快點,否則誤了農事我可就要喝西北風了。”
桓溫問道:“您今天有事?要麼您先忙,我改日再登門請教?”
張儉急道:“元子你是什麼話,你這貴客我怎敢不接待。我也沒別的事,就是官府分給我做俸祿的佔田這段日子趕著收成了,今天本想趁沐日想去監督監督的,既然你今天來了,這等俗務肯定是要拋開一邊的。”
桓溫說:“我如此耽誤你個人的錢糧,真是不好意思!”張儉一邊客套道:“哪裡!哪裡!”一邊就把桓溫領進院子裡面的客廳就坐。
桓溫在胡床上坐定後緩緩地說:“公約叔,實不相瞞,我今天專程登門拜訪,確實有點小事相求的。”
張儉熱情地說:“元子,你有什麼事就盡管跟我說,都包在叔身上了。哦,我記得了,朝廷要求郡上支付給你們家的桓大人的撫卹金還沒有付清呢,這事情我明天就催著辦,保證在你上京前把這件事情完全辦妥!”桓溫感激地說:“公約叔,這可難為您啦。我知道郡裡財政一直以來都很拮據,所以也不曾追得很緊。”
張儉自責的說:“在桓大人的撫卹金的這件事情上,我知道自己很對不起你們桓家,也很對不起桓大人生前的栽培之恩,可是我真是有苦難言呀。你看我這頭發和鬍子,都是這幾年愁白的!”
桓溫裝作不解地問:“現在整個宣城豈不都是您說了算的,又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您呢?”
張儉搖頭道:“元子,你在京城撿了份好差事,你將來只要討得王爺開心就行,不用為柴米油鹽這等俗務操心,你可知道我這種地方小吏每天要應對的事情有多難嗎?”
桓溫說:“當官的最怕的是‘上面一紙文,下面千張口’吧,公約叔憂愁的可是這等事情?”張儉故作驚訝道:“元子,你真不愧是桓大人的長子,一下子就讓你點著了為官的難處了,你讓我好生佩服啊。哎,這公府如狼,民生維艱,我夾在兩者之間是度日如年吶!”
桓溫說:“要是當官都這般辛苦,而世人為何又對當官趨之若鶩呢?”
張儉嘆道:“只不過是我們這般郡縣小吏辛苦而已,上面那群高高在上計程車族高門當官可真是風流快活賽神仙哪!”
桓溫說:“我父親當年也是起家於州主簿而已,公約叔您這麼能幹,以後升上太守、刺史之類的也不難吧?”
張儉道:“世侄,這你就不懂了,你們桓家雖說不上是高門,但怎麼說你父親也是過江名士之一,我們這般寒門出身的吳人哪有什麼好的出路,所以我也認命了,這個郡丞我已經是做到,吳人就永遠也不可能升到二品以上而成為高門啦?”
張儉說:“這個也不盡然,荊、江兩州的刺史陶侃陶大人現在已經官至侍中、太尉,又都督八州諸軍事,被封長沙郡公,可說是位極人臣。”
桓溫說:“這不就是了嗎,您應該以陶大人為榜樣才對呀!”
張儉苦笑一聲道:“元子,看你說得多輕巧呀。陶大人之所以能夠升得上去,一個是荊州地處荒莽,朝廷高官多不肯去那裡就職,另一個是陶大人極其能夠吃苦,已經不能按常人來看待了。而宣城這個地方雖然不是很肥,但是弊端在於離京城太近,達官貴人們都喜歡拿這裡作為升官的墊腳石,我在這裡能夠耕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已經不容易了,我是無論再怎麼用力擠,也是也擠不上去的。”說道這裡,張儉好像突然才發現直到現在還不清楚桓溫此來的目的,於是就不再吐槽,轉而問桓溫來找自己有何貴幹。
桓溫把來意說明之後,張儉推說京官與地方官的規矩大不相同,他自己也沒有做過京官,怕誤導桓溫。桓溫誠懇地說:“公約叔,郡縣不就是一個小朝廷嗎?只要你願意把郡裡面的規矩講清楚,我也就能夠把朝廷的運作了解個大概了。”
張儉看推不過,就把郡縣裡面的一些規制明明白白地講了一遍,桓溫原來還以為張儉是個平庸的官員,對他從內心講也是有點輕視的,沒想到他對於郡裡面各方面的制度和規定了如指掌:無論是從郡縣一級辦事的機構如何運轉,到郡縣官吏的招聘和退休制度,公章的管理與使用,編外機構的維持與運作,官署的保密制度,乃至到衙門的食堂以及上下班管理制度,他如此這般如數家珍地一一道來,聽得桓溫是頻頻點頭、一一記錄。
張儉的這一番論述足足談了一個半時辰才告一段落,桓溫聽後大為嘆服,雖說他自小出入衙門,但以往對政務事項其實興趣不大,對於很多官場上的規定往往只是一知半解,張儉這次等於幫他梳理了一個小官府運作的整體概念,如此一來,他原本有點發虛的心就變得踏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