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講到現在,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指望盛小姐你。你也是被牽扯進來的,很無辜。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事和你沒有直接關系,我有些話才可以跟你說。”她終於在臉色上收拾起一副悲壯——說悲壯也未必恰當,如果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氣憤過了,悲傷過了,苦楚過了,像下過雨後迎來第一場降溫的寒流,她終究要變得冷漠起來,狠毒起來,要用力地凍結一顆原本要墜落的露珠,在它凝固的體內佈下絮狀的裂痕。
在章聿艱苦卓絕的八年暗戀後終於獲得勝利時,她曾經拉著我神秘兮兮地去一家位於某層商鋪四樓的小店。而我老遠便看見門前仿人皮飛舞,一隻黑紫色的老虎像受過核輻射,頂著與身體極不協調的腦袋瞪著我。
“刺青?”我一把抓住章聿的手腕。
“對。”
“……你真要自殘,把水燒開了以後臉往裡按就行啊。”
“誰自殘了。我想好了,我要把小狄的名字刺在手臂上。”
我感到熟悉的頭暈:“小狄到底哪裡得罪你了,要你用出這種連世仇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去對待。漢字那點美到你這裡就全被糟蹋光了……”
“胡說什麼嘛,當然是英文名啦。我已經設計好圖案了。看。”她掏出一張圓珠筆的圖案,裡面像印度人的蛇甕一樣盤滿了彎彎扭扭的曲線。
“這是,梵文?我怎麼不知道小狄是印度人呀?”
“不跟你說了,你不明白。”章聿一噘嘴。
好在我看出她也決心未定,一雙眼睛在踏進店面後被害怕扇動得四下飛舞。畢竟章聿雖然時常流露出鎮靜劑又失效了的精神屬性,可依然有一身怕疼的普通人之軀。她最近一次哭得梨花帶雨,不是因為遭遇路邊的流浪貓或看了一部愛情片:“我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靠裡了。”
“你不怕疼?會很疼很疼啊!”
“我知道會很疼。”她牙齒裡擠出幾個字,額頭上的汗反射一點屋子的燈光。餘音我是聽出來的,很疼,所以很值得。如果不疼,反而和她的情感無法産生平衡,那些毫無難處的方式,換個手機掛件,改個電腦屏保,之類在章聿看來等同於零。
“你當真?這種東西不想清楚可不行,將來萬一你準備除掉,苦頭比現在吃得還要多。”於是我抓緊最後的機會動搖她。
“將來萬一要除掉?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打算啊。”
“你現在這麼說罷了。你不想倘若將來你和他分手……”
“我真是一點也沒有考慮這一點。”她不由分說地打斷我,臉上那股武斷卻堅貞的神色又層層地疊加上來,“跟你說,昨晚我和小狄接吻了。”
“……是嗎?”我踴躍地跳上她扔下的八卦性魚鈎,扯著章聿躲到走廊上,“跟我說說!跟我說說!怎麼個情況?”
對章聿來說那必然是刻骨銘心的。真正的刻骨銘心,要從她胸口剜掉幾層肉。而她一定是反複著這個動作,把自己幾乎刨成一根搖搖欲墜的瀕臨折斷的柱子。她像被喜悅的塗鴉所完全覆蓋了,於是用到嘴上的詞語需要眯著眼睛在這根柱子上仔細地尋找。但我還能聽明白個大概,那是和所有情人之間所發生的一樣,互相攻擊和佔有的接吻。她體會到了陌生而灼熱的失敗。
“所以,我就想,還有什麼能做的。恨不得真的把他刻進身體裡去那樣的。”章聿的兩頰還沒有褪盡緋紅。
“你個下流坯。幹脆去吞一顆寫著小狄名字的金塊算了。雖然會有點七竅流血的副作用不過別太擔心。”我繼續打擊,但語氣溫良許多,“知道麼,我對你這個人啊,好像只能是羨慕,一點想要效仿的忌妒也沒有。”
章聿刺青的計劃最後因為我們倆當時都沒帶夠費用而被迫擱淺。可我知道章聿總還有別的方式,讓她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奉獻。
她從高中起就用著和小狄有關的密碼,哪怕日後與小狄分手了,也根本改不過來。於是她每登入一次網路上的論壇,輸入一次銀行卡的密碼,都是再一次對小狄的回憶。當它們逐漸變得鈍口,失去了戳傷的能量後成了融通而溫和的東西。她與這千千萬萬休戰的傷口一塊兒回歸了短暫的沉寂。只是連我也沒有預料,原來這裡根本不是想象中那麼單純的湖口與森林,這裡的安逸和輕快無非一次曠日持久的等待,很快它開始搖動地表,終於醞釀出久違的爆發。
“就如同我前面對你說的,事到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朋友一副以愛神自居的模樣,並因此來藐視我的平凡生活。”她彷彿是在嘴角邊冷笑著。
而我完全能夠想象出她口中那個“傲慢”的章聿來,只不過,那是一直被我所喜愛的,我稱之為“神經病”“該吃藥了”“鎮靜劑忘帶了沒”“當年動物園是怎麼讓你逃出來的”——我用各種玩笑話,卻絲毫不會折損我對她的傾心。
“她也不是……”
“她是的。”
“……隨你想吧。”
“你覺得,她會不付出任何代價嗎。我並不是說,我要怎麼怎麼,打她一頓,或者再平常一點,去她單位鬧之類。我連她現在在哪裡工作,有沒有工作都沒興趣去打聽。我只是很單純地問,你覺得她這樣,真會很順利地,一點代價也沒有嗎?”
我在路邊揚手招了一輛計程車,但沒開出幾分鐘就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高架像一副功能紊亂的腸道,怎樣也不能把我們這些它體內的食物向前推進,消化掉半米一米。只是當我回過神來,身下的坐墊椅套早在不知不覺中被我撕出一條糟糕的毛邊,與此同時,我的右腿也持續著一個會遭到父母冷眼的節奏的抖動,無法叫停,幹脆有愈演愈烈的跡象,甚至在這個靜止不動的車廂裡,默默地傳遞給了前排的駕駛員,讓他在後視鏡裡不斷遞來同樣煩躁的目光。
但又怎樣呢,我沒法用語言表達,也不清楚可以對誰表達,於是唯有這樣粗暴地尋找一些無謂的出口吧。事情很多,問題很嚴重,而我一點解決的能力也沒有,我什麼也不會,我連自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又從何而來多餘的能力去幫助別人呢,見過英語測驗23分的人要去輔導別人六級沖刺的麼,那不叫幫助那叫欺詐吧,又或者一個溺水的人還嘗試搭救另一個溺水的人,我幾乎已經能夠想象在池面上歸於平靜的終結性的旋渦,把我們的人生定點成兩個渾濁的氣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