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姐你結婚了麼?”她突然問我。
“還沒有。”
“是麼。”她目光裡用了一點力氣似的稍稍凝住我,我看出她的失落,“我原本以為你或許也是已婚,所以更能明白一些——你不要誤解,我沒有其他的意思。”
“嗯……”
“我知道我先生原先有過一段,怎麼說,‘轟轟烈烈’吧,他有過這樣一段。我和他的認識也絲毫不浪漫,我們是經人介紹才認識的。結婚到現在,基本就是柴米油鹽的日子。垃圾誰去倒,洗澡後誰沒有收拾。沒什麼味道,的確是沒有味道。所以你那位朋友,我沒有她那麼……”她的眉毛些微地鑽到一起,“狂熱。我沒有辦法。但我想說的是……我想說……”
“你說。”我撫著手裡一杯先前倒上的白水,兩腿絞到一起才能維持住身體的紋絲不動。
“她真的不要以為自己的行為就是美好的,浪漫的,生動的,而我所過的日子就是庸俗的,糟糕的。她從來沒有比我了不起到哪去。請她首先在這點上,別太高看自己。”
章聿對小狄的感情一燒就燒了將近十四年,也許世界上真的會有永動機的存在。大一那年她跑去小狄的學校裡試圖告白,在圖書館裡迎頭撞見小狄的女友半躺在他懷中,章聿沒有立刻兩眼淚湧甩手而去,她捧了本書坐在兩人不遠處。
“我當時想好了,只要他女友一離開,我就上前去告白。”
“……壯士,受我一拜啊壯士。”
“被拒絕也無所謂,但我無論如何要說。只是當著他女友的面多少有些不妥罷了。”
“你人生中還有‘不妥’二字啊?”我嚴重受了驚。
可她在那本巨大的畫冊後坐了五分鐘,二十分鐘,五十分鐘,最後女生眼前的桌面上積了一大攤的水漬。她悲壯地擤了一個超分貝的鼻涕聲,卻也沒能幹擾不遠處情侶之間的甜蜜。章聿就這樣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回來了,吃了我帶去的兩盒紅燒帶魚才算治好。
“盛小姐,我女兒剛剛兩歲,我和我丈夫結婚已經四年,上個月就是我們的紀念日。”她的聲音非同尋常地平靜,像已經在冰水中淬煉成形的灰色的劍,“我只是想和章聿小姐熟悉的人有所溝通。畢竟,現在就打電話給她的父母,也不是很好。”
聽見“父母”兩字,讓我頓時投降了:“行,行。你有什麼,先跟我說。”
想想我幾個月前還在飯桌上與老媽一起觀摩正房和小三在電視上廝打,真心期盼被正房抓在手裡的那簇亞麻色毛發並非道具而是取自活體,我們一邊貢獻著三俗的收視率,一邊就這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展開探討。
“就那麼抵擋不住誘惑嗎。明知道對方有家室,還要往上湊的人,我真是不懂她們到底圖什麼。”我表露著自己充滿韭菜口味的道德觀,“這種事情,明明就像偷盜高壓線一樣,‘一碰即死’‘不死法辦’嘛。”
我確實不懂,要放在感情這座祭壇上的祭品如果有那麼多,對於吝嗇而追求投資回報比的我來說,那實在是一份不能投入的事業。
但章聿果然是那個和我最大相徑庭的人選吧,她天生如同被根植在基因中一般,就像野獸對於鮮血的渴求,佈置在四下的危險反而挑起它更強的慾望。她只要放任出自己“以愛情至上”的標準,便能完全釋放掉一切束縛,到後來明知對方此刻一定是在慶祝著結婚紀念日,但她幾乎在享受這份奇特的折磨,依然不依不饒地糾纏著打了十幾通電話。
以真實事件為噱頭的電視節目,卻仍舊是請來群眾演員進行表演吧,飾演正房的那位沒準開機前還在和小三討論同某個品牌的折扣活動在何時召開,但一旦入戲,她就要在眼角擠出憤怒的眼淚,一邊在主持人假模假樣的阻攔下咒罵對方“狐貍精”和“不要臉”。而小三的扮演者同樣有著不能輸陣的演員氣骨,烈士就義般鏗鏘地念著“但是我愛他,我做不到放棄”。
當時在我聽來,這絕對是值得從鼻孔裡噴出一根黃豆芽的蹩腳臺詞,但事實上,我小看了編劇們的水準吧,它依然是每個有著類似情況的人,永遠不會放手的救命法寶。
“但是我愛你,我做不到放棄。”章聿按著手機,拼組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電影中那個扮演黑天鵝的舞者,要從面板裡長出黑青色的紋路。
正趕上換季的日子,還沒有開始把酷暑咄咄逼人地展現之前,空氣用和煦的溫度填進一個女孩握著冰飲的指縫,填進路邊一條寵物狗的項圈,它在地上打個滾兒,讓畫面似乎又更溫暖了一點。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如同脫殼的金蟬一樣,趁著空氣流過的機會,靈魂從身體溜出,端詳一下面前咖啡上的奶泡是否綿密,再望向一旁商場貼出的巨型促銷海報,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讓我上週才剛剛割肉出手的皮鞋已經打成了對折。或者再遠一點,好像飄來了烘焙店的香味,過去我總嫌它過度的甜膩僅僅是脂肪又名肥肉,又名膘)的代名詞而已,可此刻,我卻是有些貪婪地在吸收它釋放的誘惑。
如果這樣就可以讓我完全忽視自己正面臨的境地,營造一副我無非是和對面這個女人剛剛經歷一番血拼,此刻兩人正在路邊歇腳,我們聊的是某部電影,某位剛剛路過的小帥哥,某個最近正在成為微博熱門語的大八卦。
無可否認的是,八卦這玩意,確實和淘寶上的“實物圖片”一樣,遠在螢幕那端時,它們是“韓版”“潮款”“氣質”“蕾絲”“一步裙”,可一旦穿到自己身上,就是“一週沒洗”的“廚房抹布”,p.s.“附有蔥絲”。
“但你也清楚吧,這些話,你對我說也沒有用,真的沒什麼用。我不是當事人,我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嗎?章聿和我說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我沒有權利去命令朋友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是啊,“朋友”這個詞在平日裡常常顯得法力無邊,翅膀能夠遮住整個月亮,可一到關鍵時刻,卻總是會有彷彿被打回原形的弱小模樣,三兩下跳上一塊石頭“鈴鈴”地叫兩聲。
“我知道的……”對面姓胡的女士,我注意到她手指上還包圍著一圈銀色的婚戒,“我也不妨向你坦白,其實我很無助,不知道有什麼實際的方法——甚至是,哪怕給我一次時間倒流的機會,我都不知道,要去哪一天,去做什麼,才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除非是回到結婚的時候,阻止我自己。”
我瞬間語塞,倘若在事前我還在內心存有一絲幻想,希望這次殺上門來的正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馬路上沖我叫罵,用她的失態為我尷尬的立場補充一些分數,但現在她既不哭,也不鬧,她幹脆要把底牌都亮給我看,“我也沒有辦法”“如果這門婚姻真的不行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只是我的話,章聿也未必聽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