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姑打後邊追上來,叫住張小把兒,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在抬棺入墳的道隊之中,有一個窮漢名叫王二狠子,平日裡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一貫偷雞摸狗,欠了一屁股賭債還不上。王二狠子為了掙幾個錢抵債,充為抬棺的槓子手,替鳳姑抬棺。他打聽到鳳姑有金銀首飾陪葬,不由得起了貪念。
以前偷墳盜墓有個講究,說是“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怎麼說呢?有風的時候適合盜墓,因為颳起風來可以吹去盜洞棺木中的晦氣。如若明月高懸,亮同白晝,則不宜動手,容易被遠處的人看見,這就叫作“偷風不偷月”。而“偷雨不偷雪”,是說下完雨後的土比較軟,便於挖墳,下雪天寒,地都被凍住了,挖起來吃力。
當天半夜,月黑風高,剛好適合下手。王二狠子帶上鋤頭,沒點燈籠,摸黑回到墳地,刨開了墳土,撬掉大釘,又挪開棺蓋,累得他氣喘籲籲,再點起燈籠來一看,只見死去的新娘子躺在棺材中一動不動。那麼熱的天,居然也沒變臭,甚至還有脂粉的香氣,一身的金銀首飾在燈籠下亮閃閃的,看得王二狠子直流口水。
他對死去的新娘子作了個揖:“鳳姑小老妹兒,你可別怪你王二哥了,常言道得好,人死如燈滅,燈滅尚可續,人死難再生。這些個金銀首飾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還留著幹啥?倒不如給了你王二哥,待我回去之後,年年給你燒香,歲歲給你上供,應時到節地供奉你。”
王二狠子長這麼大,頭一次在死人身上扒東西,不免做賊心虛,他這話一半是說給死人聽,一半是給自己壯膽。說完話他可就動上手了,伸手去摘鳳姑頭上的金首飾,想不到他剛一動手,死了的新娘子忽然睜開眼,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別忘了有那麼句話——“虎怕活的,人怕死的”,老虎是活的嚇人,沒人怕死老虎,人卻是死的嚇人。死人一動不動倒還好說,冷不丁動這麼一下,那得有多嚇人?黑天半夜挖墳開棺,王二狠子也是怵頭,為了金銀首飾硬著頭皮來的,心裡頭正虛得沒底,猝然見到鳳姑起屍,竟然把他王二狠子活活嚇死在了墳前。
其實成親那天,新娘子鳳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棺材之中,她又冷又怕,卻也無奈。不承想遇上王二狠子掏墳,鳳姑從棺材中出來,當場嚇死了王二狠子,也把她嚇壞了,半夜裡不辨方向,一個人到處亂走,想是老天爺開眼,讓她走到這兒撞見了張小把兒。
張小把兒可不信這套鬼話,活人在棺材裡三四天也該悶死了,可他聽完了還是不住地點頭。不信他也得點頭,不敢說不信。
聽鳳姑說起這麼一番經過,張小把兒說:“姐姐你好命大,快與我回去告知老家兒!”
鳳姑擔心嚇壞了爹孃,況且又牽扯到王二狠子一條人命,怕有官司牽連,她勸張小把兒,不如先進關去,等到安頓好了,再託人給老家兒捎封書信,從容計較不遲。
【2】
張小把兒偷眼打量這死去的新娘子,長得倒和鳳姑一樣,但是口巨眼細,身上冷冰冰的,一步一扭,有股又腥又臭的氣味,怎麼跟土皮子一樣?張小把兒心中起了疑,尋思著是不是有了道行的土皮子借新娘屍身,要跟他回家取千年赤靈芝?但是千年靈芝早沒有了,誰給的錢多賣給誰了,那可沒處找去,回到家拿不出千年赤靈芝,土皮子會不會現出原形吃人?
他越想越怕,可是不敢說破,提心吊膽地往家走。
剛一開始,張小把兒僅僅是疑心。可是行至途中住宿過夜,屋裡的燈一滅,眼前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躺在炕上,感覺有條土皮子纏在身上,讓他一動都不能動。接下來,土皮子伸出冰涼滑膩的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幾下,隨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再等睜開眼時,天已大亮,鳳姑就在旁邊。這一路之上,幾乎天天如此,可把他張小把兒給嚇壞了。
張小把兒在關外聽人說過:“深山老林中的土皮子有了道行,可以變化多端,但是你要合上眼不看或是讓有道眼的人去看,土皮子仍是土皮子。”
張小把兒心知肚明,到了家逃不過一死,可不能往家走了。他有心在路上逃走,可是土皮子白天緊緊地跟在身後,半夜又纏住不放,怎容他脫身?
簡單來說,張小把兒帶著鳳姑在路上不止一日,走到了天津衛餘家大墳。張小把兒當年住在墳地旁邊的破瓦寒窯,因為吃不上飯,不得已出去耍人兒混鍋夥,再後來到關外挖棒槌發了財,早不在這兒住了。但是他想起混鍋夥的時候,認識餘家大墳破廟中的廟祝,廟祝崔老道也是個有道法的,如果他出手,自己或許還能活命。
崔老道是個批殃榜的天師道,他一雙道眼,號稱“祥殃有準”,要問有多大本事,可以說是“略知一二”。江湖上說略知一二,那可不是謙虛。一為陽,二為陰,略知一二這叫“知曉陰陽”。外人聽以為是謙虛,內行才聽得出這是吹牛。今日,這崔老道剛一出門便望見一道妖氣打遠處往餘家大墳破廟而來。他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伸長脖子等了半天,看見張小把兒正往這邊走,但在張小把兒身後跟來一條大蛇,雙目如炬,粗如米缸。
在過去來說,有道行的蛇會量人,昂首而立與人比較高低,先量人之長短,而後噬之。崔老道一看不好,誰也比不過這條蛇啊,急忙跑到破廟門前抓起一根杉篙。杉篙是削掉枝杈的長杆,三丈有餘。舊時往屋頂上放柴草或者搭架子,都用得到杉篙,隨處可見。
老道拿過這根杉篙,摘下帽子挑在上邊。民間傳說大蛇量人,其實是它在比道行高低,它的道行高過你,就敢吃你。另有一說,蛇與人比較短長,是看能不能吞得下去這個人。
崔老道想得挺好,大蛇再長也高不過杉篙,必定嚇得轉身逃走。怎知蛇身豎起,蛇頭隨他手中的杉篙往上抬,始終高過他的帽子。
【3】
崔老道慌了手腳,扔下杉篙逃進廟門。張小把兒全指望崔老道救命,卻見這老道跑了,他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也往破廟中逃。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廟,餘家大墳這座破廟本是墳地旁邊的伯公廟,說白了是座土地廟。村口和墳旁常見土地廟,蓋因土地能生五穀,黃土又可以埋人。伯公廟有大有小,餘家大墳這座伯公廟的規模也不算小,始建於明代後期,一堂兩廂,牆上有夜叉壁畫,但是年久破敗,供奉的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全沒了,屋簷上的蒿草比人還高,廟門僅有一半,想關也關不上。
崔老道陰陽皆知,卻不會降蛇。餘家大墳被鍋夥佔據之前,破瓦寒窯中還住了幾個乞丐,相傳乞丐擅能捕蛇,道行再大的蛇,乞丐首領也有法子降服,但是餘家大墳的乞丐全被鍋夥趕走了。
崔老道他本領高是高,也得分幹什麼,用得上他是“孫猴子”,用不上他就是“猴孫子”。而今遇上有了道行的蛇妖,別說理會張小把兒的死活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保全,到了這會兒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崔老道驚慌失措地逃進廟門,又往堂屋跑。
張小把兒聽到身後傳來“嚶嚶嗚嗚”的一陣抽泣,又是鳳姑的聲音,轉頭往後邊一看,卻見廟門外是一張布滿黃鱗的扁平怪臉,口作人聲,兩隻眼好像兩只燈籠,驚得他魂飛天外,跟隨崔老道連滾帶爬地躲進廟堂。二人返身將門頂上,坐倒在地上喘作一團。
沒等喘過氣兒來,猛聽“砰”的一聲,門板已被蛇妖撞飛。蛇妖身子尚在廟門之外,遍佈鱗片的怪臉已到了堂屋門前,它張口吸氣,一陣腥風卷至,崔老道和張小把兒騰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往外飛。
二人緊抱堂中立柱,稍有松緩便會落進大蛇口中,只覺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臉讓大風刮到,刀割般地疼。張小把兒眼見死到臨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記起他在關外看到過的一種奇怪的風俗。山裡人劈柴挑水時帶著孩子不方便,常將小孩放在巨甕之中,周圍抹一圈鍋底的黑灰,那是怕有蛇進去咬了孩子,皆因蛇怕油煙和鍋底灰。
他看到崔老道屋裡有鍋灶,伸手抹了滿頭滿臉的黑灰。崔老道一看還有這麼個法子,顧不得什麼臉面了,也搶上前去抹了一臉的鍋底灰。二人發覺廟門外的大蛇不再吞吸,還以為保住了性命,豈料大蛇不再吸氣,卻張口吐霧,一陣陣土黃色的雲霧又腥又臭,湧進廟堂之中。
張小把兒和崔老道全身麻木,皮肉迅速浮腫,變得充氣一般透明,他們大驚失色,再讓大蛇在門外吹上幾口氣,非得化為血水不可。
崔老道一閉眼,心想:罷了,老道休矣!
【4】
說也湊巧,崔老道和張小把兒命在頃刻,此時打路上走來一個人。這個人一身的五花肉,天生力大無窮,頭上紮個沖天辮兒,呆裡呆氣,雕嘴魚腮,板牙無縫,姓於名寶祿,在天津衛人稱“傻寶祿”,專盜官倉的祿米,還偷漕運的皇糧。不過到了清朝末年,打運河上過的皇糧不能跟以前相提並論了,你敢偷也沒糧食可偷,做這個行當不夠他傻寶祿餬口。這也是位窮得喝西北風的主兒,迫不得已替人跑腿兒打八岔,抬棺材、送殃榜什麼活兒都幹。
當天西頭有人發喪,主家打發傻寶祿來餘家大墳請崔老道過去寫殃榜。傻寶祿來到破廟門前,剛好看到有條大蛇一半在廟門外,一半在廟門內,他是人傻膽大不知道怕,瞧見門口有切秫稭的鍘刀,當即握在手中,兩膀用足了力氣,狠狠一刀斬在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