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如不肯說,衛燎也不願意追問。
心裡有答案和真的是這樣,是完全不同的。
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被拋棄,其實也有一段日子了,只是大概總不肯相信,所以還算有一口氣在,然而真正面對事實,不得不相信的時候,就迫不及待的病了起來。
這場病也來的正好。
他在病中繼續處理政務,將傅希如羈留在行宮,卻再沒有見過他。行宮裡先是有了一場陰謀,後又有衛燎和陸終兩個病人,越發門禁森嚴,不好窺探。
大理寺的審訊和宮內的審訊斷斷續續結束,紫瓊也得以回到他身邊,照料起居。
宮中審訊宮人,一向是要用刑的,紫瓊身份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人犯而已,好在事情確實與她無關,得以保全,身體卻還是有所虧損,回來之後與其說是侍奉,不如說是陪伴。
她心裡有數,想起數年前衛燎說的生啊死啊,傅希如也會要他的命啊,頓時一凜,即使沒有見到傅希如,也不多問,只一味開解衛燎。畢竟相伴日久,在紫瓊心裡並不覺得衛燎只是帝王。
先皇後早逝,留下一個孩子,看起來富足,實則匱乏,這不靠近是看不見的。
行宮裡的動靜瞞不過人,只有訊息難以打探到真的。外頭人至多不過猜到行宮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但卻沒有方向,只好亂猜。只是行宮裡現在人也不少,有衛燎,太子,貴妃,重臣,勳貴。雖然人人都能猜得到,倘若出事,無論如何都和衛燎有關,然而也拿不準究竟出了什麼事。
人心如同夜風裡的酒旗,始終是搖動著的,千百年來毫無差別,只需一線光,就能照見所有慾念。
只要有機可趁,就免不了驚動魑魅魍魎。
衛沉蕤等著訊息,等過一天兩天,等到自己的線人全都使喚不動,連傅希如的訊息也不好探聽,甚至正大光明寫信過去,也只能得到一切安好的答案,難免心中忐忑不安,索性稱病,向衛燎請求派駙馬回來探病。
在恩愛夫妻間,這倒是理所當然。更何況避暑確實不同平常,來來去去的也不少見。
衛燎得了她的訊息,終於從病榻上起來,叫來紫瓊,換過衣服,梳好頭發,整整齊齊,坦坦蕩蕩,正大光明的坐著,等一個最後的結果。
他叫人去宣召傅希如過來。
兩人其實好有一月沒有見面,不過奇妙的是第一眼看到他,衛燎就覺得好像從未分離,這神情熟悉,這人更是熟悉,只是多年情愛好似大夢一場,當時身在夢中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孤寒,現在種種感知終於回來,他竟然覺得陌生,又覺得難捱。
無端莫名的痛苦。
衛燎默默咀嚼這種滋味,看著傅希如進來,默不作聲,示意紫瓊出去。這姑娘腰背挺直,滿臉都寫著戒備和迷惘,到底是他太穩不住,叫身邊的人也跟著擔心了。
“汧陽寫信,說自己病了,想要你回去陪伴她,探探病,”衛燎手裡還拿著衛沉蕤的信,平鋪直敘,說清楚了:“你要回去嗎?”
多年前,衛燎是問過你是否愛我的。他生來渴求純粹的愛,因此生就多疑之心,並非毫不猶豫,就相信傅希如真的愛他的。
傅希如那時候說的是我毫無選擇。
衛燎懂他的意思,那時候他們都算得上是情竇初開,傅希如碰上衛燎,算是滅頂之災,從此之後人生之路都是早定,何況是愛與情意。他們好似兩支交纏的太早的藤,天長日久,粗略看去只覺得同根同源。
其實並不是。
他從前沒有選擇,現在衛燎就由他選擇。
一頭是衛燎,一頭是傅希如那莫名其妙的,衛燎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慾念。
勝負一望即知。
傅希如好像根本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一樣,沉默片刻,平靜的回答:“陛下天恩,容許臣回京探望公主,臣萬分感激。”
衛燎驀然升騰起一股無名怒火,想大喊一聲,或者抓住他問一問,你我何以竟然如此生疏,又沒有力氣,也報之以靜默。
他覺得自己應該含恨了,然而竟然沒有,只是空蕩蕩的,並不好受,想了片刻,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於是站起身來:“我送你。”
來,是猝然闖入,走,就不能突兀,要鄭重其事,當著盛大天光,當著眾人的眼睛,當著心知肚明,當著分崩離析,在內心的巨響之中,好好告別。
能得一句“那時我珍重你,愛逾性命”,對衛燎而言,不管是他還是傅希如,都不算是白活一遭了。
這句話多麼奇怪,然而傅希如也沒有拒絕,衛燎走下來,兩人面對面,然後衛燎忍不住又去勾傅希如的衣袖。
“你……”
此時此刻難為情,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說的。傅希如不語,衛燎知道他望著自己,也許想聽一聽最後時分自己要說什麼,也許只是帶著一張面具未曾掀開。
二人肩並肩出去,傅希如自覺的退後一步。
衛燎只覺得身邊一空,後知後覺意識到十年來他們始終這樣,傅希如不能和他並肩,永生永世也不能,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心裡空蕩蕩,就逐漸失落了。
遍尋不獲。
天還很亮,有鷓鴣清蹄,在山林中遠遠回蕩,長一聲,短一聲。衛燎無端覺得像是送葬,擺擺手不讓人跟著,和傅希如一起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