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不像是幼年就遭逢大變,走南闖北跟隨父親做生意的人,反而十分率真可愛。倘若衛燎心中沒有偏見,也會覺得她容貌可親,神態動人,好像一朵草原上帶著露水的野花。然而他偏偏就是有偏見,頭也不抬的解開傅希如的衣服,拆下布帶,洗過傷口上的血汙,開啟瓶子換藥。
這藥聞起來味道苦澀,但傅希如看起來像是認識的,顯然鬆了一口氣。衛燎不動聲色的看他一眼,把問題都留著,一個都沒有問出來,專心上藥。
琉璃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突然說了句話。
她對衛燎這徹底無視的態度倒是新鮮,衛燎長到這麼大還沒有人敢有意或者無意的忽略他,但也顧不上計較,換過藥之後照原樣把傅希如包起來,見他有人照顧,就自己走出外面洗手去了。
在宮裡的時候他絲毫不覺得自己過分愛幹淨,到了外面才算是意識得到,眼下終於鬆了一口氣,也就恢複了本性,看一看暴漲的河水,再想洗澡也終歸沒有下去。
天氣冷了起來,洗冷水澡未必不會著涼,眼下他是不能病的,何況這河水比平常洶湧了許多,極容易出意外,拿不準也就不要下去了。然而到底是蹲在河岸邊洗過手,就走起神來了。
他其實並不真的擔心傅希如和琉璃之間的事。這姑娘心性單純,看得出對傅希如只有一分憧憬和親近,並沒有私情。衛燎在意的也並非傅希如對她的態度。
倘若到了現在他還在意任何一個出現在傅希如身邊的人,因為他和別人有段可以說的故事就耿耿於懷,簡直就是愚不可及,還把對方的心意都糟蹋了。
既然在他心裡沒人能比得過傅希如,在傅希如心裡自然也一樣。衛燎嘆息一聲,只是有些羨慕琉璃的天真。她要靠近傅希如是坦坦蕩蕩,理所應當的,反倒是他和傅希如之間總是隔著許多事情,這一夜一天,已經是最純粹無瑕了。
他們此生的開頭是在宮城,結束也定然是在長安,繁華阜盛,光怪陸離,然而要被對方看到心裡真正的自己,卻十分困難。即便心中篤定,然而不能言說,就總到不了極致。
人年輕的時候總是更容易吹毛求疵,衛燎現在雖然說不上已經垂垂老矣,但自認為心境已經幾經變化,終於有了蒼老的跡象,也就更容易放過自己,不再計較許多的細枝末節。
衛燎知道自己算不上寬和,但對琉璃這件事,他連追問都不想追問了。傅希如對他沒說全部的實話,不過傅希如向來如此,對他解釋的事情越來越少,他反而越來越信任對方,輕易不再懷疑什麼真心,什麼情愛,甚至泥足深陷也甘之如飴。
這感覺倒不是生死與共催發,反而好像一粒種子,早就埋在他心裡,只是生發的十分緩慢,因此不合時宜的在這時候有了存在感,讓他無端的産生信任,又在極度疲憊之中失去對嫉妒心的感知。
傅希如是否和他一樣,對這種心情感同身受?
衛燎一愣,這才想起來他其實從來都不瞭解傅希如,也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否為自己和其他人的事輾轉難眠,嫉妒不安過。
傅希如和他不同的是向來巋然不動,不到真正赤裸相對,永遠也看不見他的情緒和傷痛。回憶起來,衛燎也只記得他知道傅希如再也不能彈琴那一次。
越想越心煩意亂,他起身往回走,迎面卻碰上了琉璃,女孩的辮子被微風吹拂,用如同羊羔一樣好奇的眼神看著他:“你也受傷了?”
原來她也會說漢話,只是帶著濃重鼻音。
衛燎先是覺得吃驚,又意識到她居然是在關心自己,一時居然找不出該說的話,和琉璃對視片刻,對自己的傷勢並不上心:“我不要緊。”
他自認已經是個長輩,對這女孩說話的時候就軟和了許多,並不因為自己內心的紛紛擾擾而影響外在的態度。然而琉璃卻並不好哄,抱起雙臂端詳著他的臉,想了想,直白道:“他說要帶我到長安去。”
頓了一頓,用探究的語氣問:“你是他的什麼人?為什麼會到這兒?”
你是他的什麼人?
這真是個振聾發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