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天,風平浪靜,邊關安靖,瑞雪豐年,翻過年來的春風,也早早就吹拂了樂遊原。
禮部備好汧陽公主的大婚,選了良辰吉日,送呈上來。
衛燎親手圈定,望著那個日期看了許久,伸手撫摸已經幹涸的硃砂痕。他的少年至青年,都把這個人沉沉的壓在自己心上,倘使如今可以輕易移去,傷痕要比這更為豔麗,可惜不能示於人前,所以無人知曉。
春風是如何駘蕩啊,新綠漫川,外頭暖日融融,他卻望著這張紙發呆。
告別一旦漫長,就叫人經受淩遲之痛,好似把一條離去的背影拉扯到無限長,頂天立地,滿目都是遮天蔽日的暗沉,怎麼等,都等不到他真正走遠,好一瞬間被抽空,也就絕了念頭,不再以為他會回頭,不再覺得也許還能等到深海浮凸成平地,一切隱秘的都在天底下公之於眾。
人總是這樣,本以為自己早就拋棄,可實際上呢,那情愛好像一條記吃不記打的小狗,始終跟在腳邊,不肯遠離,踢它一腳,也只是聽幾聲叫人心碎的嗚咽,真要把它招過來一刀捅進喉嚨,自己的手先軟了。還能怎麼辦呢?
叫它跟著,跟到天荒地老,就裝作它不存在。
因為情愛與真心,都是如此安靜,一聲不吭,好像害怕了一樣隱匿行跡,好像被識破是天下最可怕,最不應該的事。
衛燎放下筆,轉身往昭陽殿去。
他近日慣於從兒子身上尋找安慰,眼下也是一樣。
沒有這麼個人之前,他未曾料到自己想要這個孩子,然而有了之後,感觸確實良多。這孩子承繼他的血脈,是他的至親,不可斬斷,也不可更改,多麼穩固堅牢。他又天然的愛著父親,會撒嬌,會長著手要抱,既不覺得他心機深沉,也不覺得他還不夠狠辣。
他多麼猶豫,又多麼願意沉溺到陪伴孩子的時候隨之而生的軟弱之中去逃避,反複琢磨,直到夢中驚醒,只記得一張血淋淋的面容,和握在自己手中的太阿劍。
龍淵劍就那樣橫在腳下,在夢裡他一點也不疼,醒來卻抬手按住額頭,好似被一劍穿心。
眼下一切都很好,春和景明,然而誰都知道權力鬥爭的本質就是廝殺來,爭奪去,不死到只剩一個人,是無法停止的。廢太子那時候他已經經歷過一次,眼下還要再來第二次,難道他命中註定是孤寡一身,登高望遠?
倘使他失敗了,承明也是要死的。
他太明白這裡頭的本質,知道現在有了承明,自己的死不會是結局了,趕盡殺絕才是。
然而承明是不該死的。衛燎自己願賭服輸,至少是承擔應有的後果,承明才剛降生,他對父親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倘若因他而死,那他也就無法覺得無怨無悔了。
衛燎心裡存著心事,對人就萬分冷淡,只專心逗弄兒子。承明離學會說話大約還有幾個月,然而喊叫聲已經很響亮了,緊盯著父親手中的金鈴,盡力伸手去抓,對這遊戲百玩不厭。
誰都沒有料到衛燎對孩子居然有這樣的耐心和興趣,不過他的寵愛誰都不嫌多,過來的時候也往往無人打擾,他要往紫宸殿帶過去,也並沒有人反對。
固然貴妃和李婕妤都十分疼愛他,然而這孩子的前程,就只能看衛燎了。
他鬥過一陣孩子,心底深處的疲憊也掩飾完全,於是起駕離宮,照舊去紫宸殿處理政務,也無人敢挽留,偶爾留下來用膳,二妃相伴,也都覺得不錯,這樣一直平靜和樂,到汧陽公主下降這一日。
傅希如身上還有一個開國郡公的爵位,這一場婚禮自然十分熱鬧隆重,滿城歡慶,衛燎親自到府中主婚,飲過一盞喜酒才回宮。
這一日新人最忙,衛燎又只坐過一刻,竟然沒能說上什麼話,只有宣旨,謝恩,衛燎看著他伏拜下去,自己心中滋味難明,除了一句平身,再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他從沒有問過傅希如是否願意反悔,就是知道對方絕不會反悔,於是就把這一天當做真正訣別之日,從此之後背道而馳。然而下定決心總比真正的分別容易。
衛燎走的毫無破綻,把那新婚的兩人扔在身後,閉上眼回到自己的孤冷宮闈,正逢一枝桃花蘸水而開,不由命人停下,在這裡暫且駐足。
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些舊事。
傅希如其實不怎麼愛菖蒲花,即便因為有這麼一個字,因此對菖蒲十分特別,但也並非心愛。他所喜歡的,多數都是雪白香花,薔薇,梔子,鈴蘭,白色的月季,玫瑰,還有春日開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