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嗣降生,是一件大事,何況衛燎無論因公因私,都十分看重這個長子,過了三天就起了個名字:承明。
他自己去祭祀先帝,還譴使拜祭山陵,與其說是要告訴父親這個好訊息,不如說是對過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與交代。
衛燎是否能做一個好父親尚未可知,先帝卻顯然有不夠好的地方。他太像一個帝王,並沒有來得及做多久的父親。從前衛燎並不知道,可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越想越多,也就越看得出自己曾經的期望。他一生下來就與母親分離,沒有多少記憶,唯一能夠渴求的也就是父親的疼愛,然而先帝日理萬機,到底是給不了太多。長到十幾歲也就捲入儲位風波之中,一直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被催逼著往前走,一口氣也不得喘息,想起父親也就沒有多少孺慕之情,反而沉重又悵惘。
或許正因如此,他一點都沒有在乎過傅希如的父親。
他真的不知道平常人家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這是不是讓傅希如備受傷害,至今仍然銜恨。
不,他知道傅希如還恨他。
這也無所謂,因為他略微能感同身受一點的時候,就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再也來不及了,即使重新提起舊事,也不過徒然激怒他,或者令他傷心。
一個人到了兒子都有了的時候,難免覺得自己真的開始蒼老,因身份終於從某個人的子嗣,變成某個人的父親,於是必然重新學到更多的道理,譬如衛燎此時。
可這道理竟然只是倘若你愛一個人,就要在意他的感受,難免叫他生出不知道對誰發作的嘲諷之心。
直到自己虧欠著一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受,然而一旦察覺,也就無法阻止自己去思索。讓衛燎更難以言明的是,這是無法補救的。
一個人受了肉體上的傷害,至少可以痊癒,倘使只有官位浮沉,那也還可以補償,然而這樣的失去,是再不能令時光倒回,當做一切都未曾發生的。何況傅希如所經受的,這些都已經齊了。
倘若這人生換做衛燎來經歷,他心裡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傅希如那樣的,他太尖銳,又太激烈,忍不下去,做不了引而不發的人。
這樣一想,又覺得有些害怕,被劍鋒傾壓著一樣,微微戰慄起來,好像才真正有了以身臨險的實感,當下默默吸一口氣,又去看襁褓中的兒子。
這感覺真奇妙,嬰兒掌心握著一脈靛藍,是血統的明證,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他的兒子。尚在李婕妤腹中的時候,衛燎並不覺得多麼盼望,等到生下來了,一天天的過去,居然越來越慣於看著他長大。
嬰兒長的那麼快,好像他還沒有準備好,想明白,就又白又軟,好似一隻裹在錦繡裡的甜糕,發了起來。
衛燎望著他,又是敬畏,又是害怕,伸手碰一碰,孩子就嘰的一聲叫起來,吐出一個泡泡,自己和自己玩得開心。
紫瓊匆匆揭開厚簾子,又迅速的掩個嚴實,繞過屏風進來施禮:“傅大人過來了。”
衛燎總有沖動,想讓傅希如見一見承明,然而又並非想挑釁,只是覺得他應該見一見。先前孩子還小,又是冬日,不好帶出來,如今已經過了兩個月,再沒有人可以攔得住衛燎,於是用暖轎一路由紫瓊和奶孃護送過來,又叫人去宣召傅希如了。
因有過一天就少一天的念頭,衛燎也並不怎麼執念於拘束自己,如何君子慎獨,如何像個帝王,倒是鬆懈了許多,兩臂僵硬的從床榻上將兒子抱起來:“叫他進來。”
孩子自出生,倒沒有少見父親,很是習慣,軟綿綿趴在他肩頭,又吐出一個泡泡,響亮的啊了一聲。衛燎心裡驀然一軟,竟頭一次懂了溫柔鄉何以令人留戀,不由伸手摸一摸兒子的臉,轉身向外。
這一扇屏風,就是新從庫裡拿出來的,擋著進出時候帶來的寒風,免得孩子受凍生病,正好掩去傅希如進來時的身影,只留下足音,又輕又軟,朝靴一路踏著青金石磚地,繞過來行禮:“陛下。”
衛燎清一清嗓子,拿不準他的反應,叫了一聲平身。
傅希如一抬頭,自然就看見他抱著的孩子了。
這不是皇子頭一次見外人。他的出生絕非小事,滿月宴上就抱出來給眾大臣看過,然而私下見面,到底不同。
傅希如站在原地不動,看了看皇嗣,又去看衛燎:“陛下?”
他的面容平靜如常,衛燎也就多出一分勇氣,將懷裡的孩子往他手裡塞:“想給你看看。”
傅希如並沒有料到,然而也只好下意識接過來。他有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弟弟,因此反而會抱孩子,承明雖然地位已然穩固,卻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給誰抱著都不鬧脾氣,乖乖的抓住他的衣襟,回頭看自己的父親。
他認識衛燎。
這目光澄澈,一雙眼瞳大得驚人,要等再過幾個月才褪去純然的黑,透出幽幽藍色,眼下看起來還很普通。衛燎被望得情思雲湧,又說不出口,默不作聲。
孩子的分量多輕,還不如一頭小狗重,然而這孩子又如此沉重,叫人真不知道該怎麼珍視他,才能叫他平安順遂,再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衛燎與他對望片刻,就見小腦袋一點一點,是困了。
雖然這孩子不愛鬧人,然而嬰兒向來如此,既容易哭鬧,也容易睏倦。
“你喜歡他嗎?”衛燎抬手將一根食指湊到兒子小拳頭邊,他睏倦地抓住,偏頭靠在傅希如胸前,微弱的用力拉了兩下,似乎是要含一下舔一下。
傅希如一手扶著小嬰兒的後背,也低聲說話:“皇子健壯有力,是天下之福,萬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