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封贈宰相,也是一樁常事,無非讓炙手可熱的雲橫越發志得意滿,中秋宴上並無一人認為不妥。傅希如在眾人之中十分合群,只有自己才知道隱隱擔憂始終尚未褪去。
宴散之時夜闌人靜,只有宮城裡餘下幾分喧嘩。眾人出宮之時,傅希如正聽見酒醉的雲橫對著殿前的仙人承露盤叫嚷:“這東西笨重又醜陋,怎能放在這裡!扔出去!”
他心裡一跳,些微酒意也迅速散去,當即站住腳抬頭去看。
拉著雲橫勸解的人不少,被這一聲驚動,面色複雜,搖頭嘆息的也有。畢竟這是宮中,距離衛燎不遠,雲橫這番話固然可以算是酒醉無心,終究也是不敬,當下被連哄帶勸,帶出去了。
傅希如是知道他的,衛燎看重他的軍權,依仗著他要打這場仗,雲橫也就此驕矜起來,向來目中無人,眼下只會更囂張跋扈。節制藩鎮操之過急是不行的,眼下還不是時候,縱然擔憂,也不能讓衛燎真的心生忌憚,留下後手。
只好自己更防備著一些了。
因是來迎親的,雲橫不會停留太久,回鶻人已經蠢蠢欲動,趕在冬天就要回去,時間倒是很緊迫,傅希如透過幾次訊息,終於趁夜見到了這位炙手可熱的節度使。
“大使英姿如舊。”
傅希如漏夜前來,自然是有要事,開頭卻四平八穩,神情與平常一般無二。雲橫在心裡贊嘆一聲果然城府深,又覺得自己終究沒有看錯過,舉杯道:“你我也算舊相識,何必如此客氣,有什麼來意,盡管說吧。”
這是真的,傅希如在幽州,雲橫在範陽總領三地,時常巡視,甚至曾救過傅希如的命,兩人也是因此熟識,彼此都有一分欣賞,是狠人對狠人天性裡的本能。
兩人現今一個是朝中大員,一個是地方高官,不好再明著來往,傅希如要過來也只能避過宵禁巡邏的金吾衛私下拜訪,雲橫一向於虛禮上並不執著,時間緊迫,寒暄也就略去了。
“我知道你一向還好,”雲橫向來不迴避別人的目光,也不愛別人迴避自己,與傅希如分賓主坐下,斟上西域來的葡萄酒,徑直說起正事:“當初助你回京果然並沒有做錯。”
傅希如也就坦蕩收下:“這都仰賴大使。”
當年他在幽州,幾經波折,也算小有作為,其實就這樣下去也未嘗不可,然而弋陽王的死訊傳來,傅希如就知道回京的時候到了。他終究要回到長安去,要走上那條老路,要見到衛燎,中間相隔多少年,也不過是枉然。
那時候雲橫已經對他有幾分拉攏之意。雲橫久在塞北,雖然是一方重鎮的長官,和長安的關系卻不深,而傅希如在他治下,要仰賴他許多,兩人正是各取所需。傅希如有意回京,他也自然樂於玉成。
這等男人自詡豪傑,對兒女情長是看不上眼的,不僅對自己的姬妾無情,也不覺得別人會因感情而不顧性命。傅希如的佞幸之名對他也不算驚世駭俗,他要回京雲橫也不會往私情上意會,雖然覺得他對衛燎仍然有治國平天下那一套幻想,頗為猶豫軟弱,然而年輕人,又備受儒家薰陶,這也平常,二話不說以厚禮相贈,送他回去了。
雲橫送別的時候說過,“男子漢大丈夫立業成家,畢生當以梟雄豪傑為所願,賢弟此番去後,但望步步高昇,宰執天下,成就一番事業,才不枉費大才”,這話傅希如現在還記著,且想起來總覺得有一份奇特的笑意。
雲橫當時所祝願的,既是他自己所看重,也是傅希如終究要做到的,現今二人再次相對,他說的話,也算是應驗了。
傅希如如今見他,就不像是上一次有所求,他是來問一句話的:“仙人承露盤倘使丟出去了,又要放什麼呢?”
雲橫神情一頓。他生的雄偉,身高八尺,站著好似一座鐵塔,坐著正如一隻金鐘,無端就有十分威嚴,當下凝神注目去看傅希如,不免露出幾分兇相。
然而他看見的傅希如神情平靜,似乎絲毫不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可見長安風雪也不淺,將這個人打磨的越發不動聲色。
雲橫看起來粗野,然而能坐到他這個位置上的人,無一不是心思細膩,反應極快的,原本就要與他重新聯絡,對方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不免更要用上十分的迂迴暗示:“聽聞周室有九鼎,群雄逐鹿之時豪傑問鼎,我自問當今天下與上古不同,既然九鼎已經失散,得一鼎而得天下,註定是不能了。如今傅大人來問仙人承露盤,莫非……”
兩人一個對視,心意不言自明。
傅希如笑笑,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雲橫反而起了談興:“從前我就勸過大人,你心性堅韌,又有十分的才具,緣何悶悶不樂,不肯去施展?那時候你還年輕,二十如許,畢竟對世事知之不深,我卻曉得你們漢人,尤其是書生的這一股意氣。學的是聖人文章,要的是千秋功業,其實哪怕是皇帝,也並不看在眼裡,好似天下都該是你們想的那樣,陛下也能被塑造成你們眼中的明君……”
他嘆了一聲,是你自然懂我的意思,傅希如默不作聲聽他繼續說下去:“然而事情並非如此。你看看,世事有許多不可改變,人也是一樣,我雖然是個武夫,可也略讀過聖賢書,知道你們的太平盛世的模樣,你自然比我更懂。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呢?”
他果然與那副表象十分不同,,既不愚蠢,也不無知。傅希如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意外於他對儒家和書生的見解,在這推心置腹的談論中一動不動,似乎是贊同,也似乎是順從。
傅希如對外人一向如此,雲橫也知道他的性子,自己說過一番,夜漏到了三更,傅希如是時候離開了。
雲橫送他出去,二人一前一後穿過走廊,雲橫把今晚自己的戲肉突然之間輕聲說出來:“難道你夤夜來訪,為的只是問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