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終於再次驅車出宮,去往已經修建一半的公主府。在錢財上衛燎對她並不吝嗇,雖然多半原因是因為她要嫁給他的男人,讓衛燎有了一種微妙的報複心理,同時又想給傅希如一種他想給的殊榮。
公主府必將富麗堂皇,正因如此,衛沉蕤得以在其中多說上幾句話。但她也已經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地方沒有什麼執唸了,自從父親死去那一年她就不再作為公主活著,更不會有真正安穩的生活,這府邸有沒有竹林,要不要開闢相對稱的兩個園林,又是否要挖個新的湖泊,根本不是她應該考慮的事情。
傅希如陪同她,兩人共同聽著工部負責此事,坐鎮的郎中展開一卷堪輿圖講解眼下的進度,彼此之間頗為默契,又十分敬重。
身周的人不少,公主是千金之體,哪怕婚事已經近在咫尺,但也不該被唐突,更不該做出什麼失禮的事。
無論旁人怎麼看待這樁婚事,但看這兩個人相處的平靜與雍容,就不免覺得這也是天作之合。歷來公主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喜歡,無非是嫁於高門權臣之後,近年來和親的事逐漸少了,公主們的婚姻多數都不錯,至少是一世富貴。
傅希如確實是駙馬之中的上選。
看過了堪輿圖,衛沉蕤只微笑著表示滿意,那工部郎中反而有些忐忑,但委婉的問過幾次,衛沉蕤都不說什麼,也就退下了。
兩人摒退從人,繞著初露端倪的湖泊信步閑走。
衛沉蕤明知一舉一動都在衛燎眼中,還要出宮來見他,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要看看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這裡原本是一座國公府,還夠不上公主的儀制,又遷走了兩條街的平民,佔了一片山林,遠遠望去能看見鬱郁蔥蔥,一陣輕風徐來,吹起公主的裙帶,她終於站住了:“你以為我想要什麼?”
這話沒頭沒尾,卻不會有人不懂,傅希如並不吃驚,甚至仍然相當柔和:“總不會是來要誰償還舊債的。”
欠她的人已經死去,沉睡在高高的山陵之中,雖然說父債子償,可這規矩並不是到處都適用的,何況,衛沉蕤微微一笑:“願賭服輸,父親輸了,沒什麼好說的,可我是他的女兒,只好來承繼他的遺志。”
她面色並不猙獰,神情卻如鋼如鐵,不可迫近,更不可轉移,靜靜凝視著未來丈夫的臉,坦白的陳述一個事實:“你知道當今陛下令人失望。”
雖然他若是明君,衛沉蕤也不會就此俯首稱臣,但他真是明君,就更不會給衛沉蕤可乘之機。
“守成已然不夠了,”衛沉蕤望著尚未裝飾亭臺樓閣和沿岸花卉樹木,因此顯得蒼茫又粗獷的湖面,輕聲指點天下:“自從皇祖父意圖裁撤州牧不成,你就該看得出來,只能用雷霆手段。一代英主是何其難得,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疲敝天下重振精神。誰家不是弓馬得來的天下,又用弓馬去守?皇叔性情執拗又暴烈,原本該是個很好的人選,可他卻昏了頭。”
她再也不故作什麼意味深長,鎮定又冷酷,收斂了一切柔軟的表象,徑直吐露心聲,批點與自己關系密切,血濃於水的兩代帝王:“你與他關系匪淺,自然也看得出來。你須得擁抱權力,與它融為一體,又不被它吞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要什麼。”
“皇叔他想要的太多,執念深重,又不能真的抽身而出,多疑到疑心你,冒進到屠戮手足,是在逼退他身邊真正有所助益的人,借用一股渾濁的權勢,去剪除天下的雜草。可是這樣暴戾,你怎麼知道不會剪除掉禾苗呢?”
她如此切中要害,卻也十分誠懇,說完才扭頭望著自己未來的駙馬:“你就當我這是在延攬他的心腹,他的情人,但也該知道我的意思。或許再過十幾年,他也能長成真正的帝王,是天下所需要的那種,然而眼下天下究竟有多少危機,你我都心知肚明。”
“自古以來,天下更易俱都如此,我也不過是熙熙攘攘的其中之一。”
公主終於說完了這番話,傅希如卻遲遲沒有回答。
自她開口,他就陷入沉默之中,雖然對公主要說的話有所預料,然而聽她如此鞭闢入裡的剖析,傅希如也不會覺得輕松。他究竟很沉得住氣,只是默不作聲的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公主耐心的等待。
“這對殿下,只會更難。”
最後他深思熟慮,居然這樣說。
公主被逗笑了,像個少女一樣露出只有一個的梨渦,甚至有幾分愉悅:“你是想說,我只是個女人?”
傅希如凝視著她,明知她正評估自己的分量,於是也毫不動搖,同樣評估著她。
她確實是個女人,有該有的一切,美貌,嬌嗔,足夠叫人為她痴情,要安穩一生並沒有那麼不容易,但她偏偏不以為該選擇的是那條更容易的路,胼手砥足,要來爭,來搶,比他更徹底的做個逆臣賊子。
“不……”傅希如試圖找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衛沉蕤對他已經十足坦誠,毫無矯飾,他也只好以此為報:“只是殿下應該明白,這條路要舍棄什麼。”
衛沉蕤顯然並不因此就覺得被他冒犯,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小臂上,是沉甸甸的分量,也是她的決絕:“你所顧慮的,我全然明白,只是你該想想,從郡主到公主,從長安到房州,你猜猜看,我是怎麼做到收攏負罪父親的舊部,又是怎麼安然無恙,怎麼聯絡到你,怎麼知道……你能為我所用?”
她說得直白,已經接近威脅,不過傅希如很快明白了什麼。公主的權勢與他不同,也與朝臣不同,她植根在皇室最中心,所得到的力量其實和衛燎同源,要是比較資格,其實他們都差不多,對於宗室,對於天下,也並不難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