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季庚只覺得迎面是一片濃重陰影中無比明顯的危險意味。傅希如不是在嚇唬他,對他也沒有敵意,正因如此他並不過分覺得害怕,只是下意識的緊張起來,繼而就承認了,傅希如說的是對的。
他沒有根基,也並未獲得傅希如的信任,唯一能夠保護自己的為非是陸終的看重,但是陷入眼下的僵局時間越長,他的價值就越小,對於陸終而言,要拋棄他是很輕易就能做出的決定。
目前情況並沒有這麼壞,但這個預言的實現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白季庚勉強一笑:“是。”
他也不是沒有心事,只是一向辦法有限,因此也就不再想了而已。傅希如說話的時候凝視著他,之後又收回了目光,看著遠處的煙波,白塔,岸邊曲折的山勢和樓閣,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說過什麼除了寒暄之外的話一樣。
很難說這到底是氣度,城府,還是舉重若輕。
白季庚在心裡嘆息一聲,還是忍不住把話說開了:“這事我會告訴陸公。”
傅希如和他開啟天窗說亮話,自然是有這樣的目的,聞言點一點頭,小舟欸乃一聲靠了岸,就率先下船了。
身邊的人越少,白季庚也可以問得更深:“大人今日是應召,還是……”
他不是有意打聽,問這句話也無非是疑心傅希如和衛燎的變化都因今日音訊不通而起。固然宮城之中沒有什麼事能夠瞞過衛燎的耳目,只是終日不相見,風平浪靜也讓人懷疑只是靜水流深,多嘴問這一句,其實是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雖然追著問這種事,白季庚的身份似乎不太對,不過眼下他多數時候都在紫宸殿,要不是禮部上表開始準備皇嗣的事務,要查閱這些典籍,衛燎不想親自做,又不得不交給近臣,他也不會到弘文閣去一趟了。
所以他畢竟算是皇帝的近臣。
和衛燎不同的是,傅希如的鎮定全無破綻,聞言也就是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有些事來見陛下,並無召見,”說著,居然還能開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怎麼,白大人似乎憂心忡忡?”
他未免顯得太無辜,白季庚張口結舌,怎麼也說不出原意想要提醒他的那些話,愣了片刻,搖了搖頭,自言自語:“我一向知道不必擔憂傅大人。”
傅大人又對他笑笑。
蓬萊島究竟不很大,雖然等候通報和召見的規矩還在,但畢竟沒有那麼嚴格,白季庚去了側殿翻閱揀選舊例,傅希如也就到了候見的殿閣等候。
他是一旦下定決心,就會嚴苛執行,毫不猶豫的人,即使這決心並不容易,因此在衛燎煩躁踱步,糾結見與不見的時候,自己卻心如止水,似乎絲毫不受煎熬,也不覺得這樣古怪的彼此迴避太過艱難。
衛燎終於下定決心見他之後,從餘光瞥見的就是這麼一張平淡安靜的臉。
他正調戲一個宮女。
對長在深宮備受寵愛的衛燎來說,調戲宮女不能叫調戲,只能叫調笑。他生來愛美人,更對女人有補償一般的親近之心,於宮女們而言,其實也並不怎麼高高在上。比起一般的主人,他又足夠慎重,只是和她們遊戲,調笑,反而很少有什麼一夜承受恩露,就終生被鎖在深宮的事。
因此他身邊總是少不了活潑天真又伶俐的少女,好令他覺得愉快。
而衛燎一旦從傅希如身上挪開視線,也就能找到許多能令自己愉快的事物,他倒是想規勸自己不要執著。
少女手臂雪白,如同清澄的嫩藕,見有人來才紅著臉迅速的收回去攏在袖子裡,退後兩步,正好看見年輕的帝王臉上的笑意如同冰消雪融,迅速的消失不見,旋即又被扯出來,如同酒旗一般高高懸掛。
他多想若無其事。
然而傅希如比他還習以為常,一俟他轉身叫平身,就徑直說起了來意:“還有幾位地方要員的升遷尚未定論,吏部與尚書省已經議過,呈上敕書,陛下以為呢?”
其實敕書已經呈上好幾天,往常早該回複,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即便不同意,也可以發還交由他們重新商議,然而衛燎眼下沒有反應,也就不得不由下臣出言催促了。
這事本來該是裴秘的,但他近來侍奉君王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界,動輒得咎,於是也不敢來了。他是尚書省主官,一句話下來,傅希如也不得不聽從,正好自忖也該過來,於是順水推舟。
早前面對他開頭就說正事的態度,衛燎還會抱怨一句“非要為了這種事你才來見我”,眼下倒是也不抱怨了,不置可否的和他對視。
兩人心裡都有難言的悸動,似乎只是這麼幾天沒有見面,對方就開始變得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樣子,要一寸一寸的摸過去,感受過,才能確認他確實是那個人。
但這其實毫無必要,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於是也就是手指微微一顫,很快遏制了這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