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如走了之後,衛燎獨自悶坐片刻,心思竟一轉也沒有轉,滿心都是一潭凝滯的死水,想說句“是他不要我了”也說不出,靜了一會,只覺得殿宇頂上富麗堂皇的藻井沖著他傾壓下來,眼前仍舊是傅希如離去時決絕的背影,一口悶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煩躁而不安,猶如懷抱瘡口,等不及癒合的虛弱猛獸。
他還不至於失去理智,四下茫然的一看,抬手把白瓷筆洗推到了地上。刺耳的破裂聲招來在外面的紫瓊,她在臺階上就出聲了:“陛下?!”
驚疑不定。
衛燎正一團亂,愣愣的望著四散迸濺的碎瓷片,還沒反應過來就先喝止:“別進來!”
紫瓊停下了腳步,頓了一會,小心翼翼的問:“陛下?”
衛燎深吸一口氣,裝出冷靜的聲氣:“讓朕一個人待一會。”
既然他這樣說了,紫瓊也就從命,揮手示意廊下站著的宮人都退遠些,自己也默不作聲,幹脆就在這裡等著。
她是真正的聰明人,又知道傅希如對衛燎何其重要,潘妃懷孕也好,李才人懷孕也好,都是往這二人之間岌岌可危的平衡上加碼,爆發不過是時間問題。方才傅希如離去的時候她正過來,二人迎面相遇,傅希如徑直走過去,忽略了她,紫瓊也就知道是在今日了。
其實以紫瓊來看,興許驚天動地的一場爭吵,要好過彼此都引而不發,強忍著怒氣。可衛燎一向只敢粉飾太平,這次鬧了一場,他要清靜清靜,收拾殘骸也在情理之中,紫瓊所能做的無非是等著他收拾好心情而已。
裡頭很安靜,紫瓊並未因此就放下警惕,提心吊膽了等了許久,備好的湯羹熱了好幾次,衛燎還是沒有聲息。
這一關確實難過,紫瓊再擔心,也只好寬慰自己衛燎是知道輕重的,也是聰明而有決斷的,她不必很擔心。
夜色初上,殿門吱呀一聲開啟,衛燎從裡頭跨出來。
正困獸一般在外面輾轉的紫瓊忙驚喜的抬起頭來,沒料到正碰上一張陰沉而隱含怒氣的臉,她心裡一驚,就知道事情恐怕比她想的更嚴重,當下攔上來試圖讓衛燎先冷靜一下,卻被他一手推開:“朕去頒一道旨意。”
這何用衛燎親自去?
紫瓊這才看到他肩上搭著春季的薄披風,看似準備齊全,態度又莽撞,她顧不上許多,徒勞的拖延時間:“那召他們過來也就是了,何必親自過去?”
衛燎這才看她一眼。
他面相實在不算溫和,只是現下的茫然叫他看上去在紫瓊眼裡可憐了許多,像倉惶的硬撐著的猛獸,又痛徹心扉。紫瓊心裡一驚,立刻就有大事不妙的預感,越發不能叫他就這樣走了,於是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衛燎居然對她笑一笑,眼下那顆淚痣活了一樣,對她一閃,腳下站穩了,回手輕拍她的手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要怕。”
他一向對紫瓊看得真,那日說的“朕視她如長姐”也不是虛言,因此對她總是柔和些許。
紫瓊差點被這句話逼下淚來,硬是咽回去眼淚,仍舊不肯放手:“那也不必這就急著過去,明日……也還是一樣的。”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麼,但卻知道不可輕易放棄。可衛燎掰開她的手指,又望著她笑了笑,抬頭去看還餘一線金邊包裹著的天際,長長嘆了一口氣:“那都一樣,他想要什麼,我就給他什麼。他要……只怕他從此之後,要的我都給不起。”
他直至今日才知道,爭鬥並非都纏綿,也可以血淋淋,一句話就是一個血坑,從皮到骨都被挫成灰,是嚥下去穿腸的毒藥,是把他投進火堆的仇恨,是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會珍視你,所作所為,要的是你的疼痛,你的死亡,你後悔不疊卻無從挽回,無數次巡視過去,都找不到裂隙的源頭,只能生受了。
這代價太考驗人的心志,而這酷刑才只是一個開頭。
他說的狠話叫紫瓊心驚肉跳,轉頭卻來端著一張迷茫的臉問她:“你說,我到底從哪兒就開始錯?”
這紫瓊無以應答。
她不知道。
衛燎仍舊在喃喃自語:“是我不該生在皇室,還是我應該是個女兒身?是我不該入儲,還是不該學會如何做個好皇帝?我自然不是個好皇帝,可終此一生,也無法擺脫了……”
紫瓊一低頭就看到自己的眼淚直墜而下,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衛燎說這些話,簡直好似瘋魔了。
而他是不會瘋的,他正因清醒,才試圖找出一個真正的解法,這一切的根源,想要有個法子把逐漸長成根深葉茂的這麻煩連根隔去,從此再不煩憂。
他沒說是不是自己不該對傅希如存有私情,蓋因這已經無可改變,是命中註定的了。
於是一切又變成他的死不悔改招致這一切,追根究底,還是他的錯。
這一刻紫瓊和衛燎想起的是一樣的事。
衛燎少年時候就和傅希如糾纏在一起,先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到晚年深受廢太子的打擊,因此對剛入儲的幼子教育的分外盡心,也即是說,分外標準。
他是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帝王的,且成功在位將近五十年,人老而甄至於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何況只是太子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