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傅希如還記得衛沉蕤。
他記性不錯,又比衛燎大幾歲,何況宮裡於衛燎而言是家宅,於傅希如而言不是,他一向謹慎得多。
不過現在這個衛沉蕤,早就不是當年備受寵愛的小郡主了,從廢太子有了不臣之心的那一天開始,她的人生就每況愈下,一直跌到谷底,生死懸於一線,茍延殘喘活到今天。
傅希如不想知道是什麼讓她活到了今天,又是什麼讓她回來的,但他卻不得不知道。
這是衛家人自己的事情,本來和傅希如無關。他知道本朝有過這樣的先例,君主暴崩後繼無人,宗室會先在近支裡挑選繼任者。在有過兩個女帝之後,倘若衛燎無後而暴斃,衛沉蕤有廢太子之女的名頭,也有一爭之力。
固然她還不夠堂堂正正,但有時候弱勢的君主更符合臣子的期待。
所以眼下衛燎還不能死,他怎麼都不能現在就死。
每回想到這裡,傅希如就不得不被一陣莫名的暴躁與慍怒控制情緒。他的表殼堅固,內裡卻柔軟如沸騰的水,因此不得不避過衛燎的眼神,以免被他看出來。
他們二人的恩怨其實很好解決,等到有一個人死去也就不得不結束了,那時必然餘音繞梁。可在能死之前,總有無數荊棘要跨越,把解脫之日一再往後推,好似永遠也不會到來。
從一開始,傅希如就覺得疲乏。
他選的這條路實在漫長,要和衛燎糾纏,要偽飾自己的本意,要忍,蟄伏過漫長的黑夜,等待唯一的合適的時機,而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夠成功。
更叫他痛苦的是,註定的動搖,註定的牽心縈魄,揮不退的舊日幻影,和衛燎那從不改變的柔軟和信賴。
多數時候他們是君和臣,但衛燎總是要去除獨處的時候仍然頑固存在的地位分際,用種種行為告訴他,他們也可以只是兩個人。
怨恨衛燎的原因之一,正是這種甚至可以稱為不堪的,失態的縱容。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總有終結的一天。黑夜裡綻放的血與蜜,註定有若無其事分開的一天的。無論他們怎麼以平常的方式去相愛,也終究要回到身份的外殼裡去,尤其是衛燎入儲以後。
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不提發生的事,除非要談論下一步該怎麼走,傅希如是衛燎的第一個幕僚,第一個心腹,第一個情人,第一個……摯友。但除此之外,他們終究要面對太陽光,要面對人世間,要面對未來,鑾座,天下。
世上的人太多,太擁擠,太嘈雜,處處都需要衛燎,他們偽裝的一切都像是春冰一樣無聲無息的在融化,又像是摔碎的瓷器一樣分崩離析,金繕也拼湊不到一起。
傅希如從沒有說過他捨不得,因為說了也不能叫衛燎留下。
他不說沒有用的話,不做沒有用的事,也從不提逾越的要求,不許下辦不到的承諾。
到真正決裂的那一天,他們也沒有說過一句幹脆利落的話,雖然事後想起來難免可惜,畢竟時至今日他們都知道要再有從前那樣純粹的熾熱情意是不能的了,但也知道,那是必然的。
如果回到過去,他知道自己仍然不會說的。
衛燎容忍他沉默著走神了一會,就忍不住了,對著他揚起下頜:“怎麼?”
方才他們還在針鋒相對,但這次交鋒就像是之前那一局心不在焉的對弈一樣,就這麼斷了也不必撿起來。傅希如過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走神的太散漫,其實已經很不拘謹,和從前很相近了。
他骨子裡對衛燎從不敬畏,也絕不恐懼,一是因為太熟悉,二是因為衛燎其實很討厭大多數人那張臉,比如裴秘的。
要博得衛燎的歡心屬實不易,他又要能夠耀武揚威舒張,又要被對方真正看在眼裡,能卸下一切防備和麵具,又要耀眼刺目,又要溫柔內斂包容一切。這樣挑剔的人倘若能夠夜夜安睡無夢,就是真正不公平了。
誰也不知道傅希如為什麼就正好。
“陛下怎麼想起問這個?到如今再懷疑臣與公主,恐怕是有些晚了。”傅希如隨便找了個話頭,帶著一點笑意,像是調侃,又像是嘲諷。
衛燎發了一會愣,一時沒有想明白該怎麼說。
他其實不在乎傅希如和別人的事,和誰他都不在乎。世上沒有人比得上他,衛燎一向很明白這件事。他有最尊貴的身份,又有最動人的樣貌,且手疾眼快,在一開始就霸佔了傅希如的情竇初開,因此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要忌憚什麼,在乎什麼。
想起來問一半是因為裴秘反複嘮叨過十幾次,傅希如從不說廢話,向著衛沉蕤的原因一定要摸清,另一半是因為,他確實想知道為什麼。
從前他們總是沒有機會說什麼心裡話。沒什麼好說的,那時候他們所記掛的都是一樣的,廢太子,先帝的聖心,入儲之後繁重的太子職責,和初登基的時候耗時半年的恩旨,還有之後引發爭吵的朝政。衛燎後知後覺的發現,他現在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傅希如在想什麼了
他想知道。
但傅希如顯然不肯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