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對弈,下出了一個平手。
雙方都不夠認真,出了幾次昏招,並非傅希如相讓,也並非衛燎心軟,總之,是和。
棋枰上縱橫淩亂,是衛燎站起身的時候不慎弄亂了的。好在他們不必複盤這難得的和局,也就無所謂回憶。他還摩挲著一枚棋子,看著衛燎親自去開窗。
“清河……”頓了頓,衛燎換了個更生疏的稱呼:“衛沉蕤,你究竟知道她多少,為何總是格外在乎這件事?”
這個話題倒是叫人始料未及。傅希如先是鎮定的沉默著,揀選合適的詞句,反複思量,說出口的卻是令一個問題:“陛下總不至於真忘了公主的一切吧?您該記得的。”
那時候宮裡孩子少,廢太子子嗣稀薄,且幾乎夭亡殆盡,唯一長成的清河公主自然深受寵愛,而衛燎又是在紫宸殿長大的皇子,兩人是宮中僅存的兩個孩子,備受矚目,自然也算熟悉。
天家親情淡漠,這話確實不錯,但也看情況。衛燎不記得和衛沉蕤有什麼齟齬,更不記得傅希如是否早在認識他之前就認識了這個久未謀面音容模糊的侄女,又或者……
他終於決定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我知道,大兄威儀具足,當年倘若沒有那件事,是不會有今天的……”
這未免太通透,傅希如好像沒有料到他還有這種疑心,且許多年沒有傾吐,衛燎和他對視,難免因坦白和這份驚訝而窘迫,轉過身望著窗外,極力平淡的解釋:“太子是半君,當時你無有二心,也是意料之中,況且以縣主論,你與公主也是有親……”
他真想說的話遠不至於如此支離破碎,但就是無法好好說出來。衛燎從未嫉妒過傅希如的什麼人,更沒體會過什麼酸辛難言,因此一旦察覺某種似乎確然存在的事實,就覺得如芒在背,渾身難受,既想問出這毫無意義的真相,又忐忑難安,似乎自己難以接受。
一切秘密,總該沒有袞冕沉重吧?但承擔得起一樣,並不代表就能承擔起另一樣。
衛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說明沒有,一攥拳頭,又無力的松開了:“算了,你不必說。”
傅希如的聲音正壓著他的尾音淡淡的響起來,卻是篤定的:“沒有。”
衛燎渾身驟然一鬆,暫時謹慎的沒有回頭。
傅希如往下繼續說:“我家並無求取從龍之功的野心,只忠於陛下而已,父親立志做的是純臣。”
他也是。
所謂只忠於陛下,其實也不過是隻忠於勝利者,只忠於皇位,只忠於國家。衛燎低頭看著自己扣緊欄杆的手,隱隱意識到他早明白的一件事。
倘若不是因為他,傅希如根本不至於摻和立儲和廢立之事,他自可以穩穩當當,而非險中博什麼富貴。一旦私情和權欲纏繞而生,也就沒什麼地方是安全的了。
傅希如肯,無非是當年確實愛他而已。
他咬著嘴唇,低著頭,茫然的望著外面的長風,幹枯的樹枝,心裡一片空白,一時竟察覺了經年的甜味,被壓在許多事情下面,居然還有被他重新嘗到的一天。
時移世易,這倒好似是發掘了早就擁有卻被遺忘的寶藏。誠然是已經走了味,落了灰,連因此而生的歡喜都是寡淡的,但總歸聊勝於無。
衛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疑心這個,傅希如和廢太子之間,從沒有過從親密之處,尤其在他和傅希如越走越近之後。廢太子那時固然並不知道這就是自己儲位的繼承者,但並不代表就對衛燎親厚疼愛。
兄弟二人不僅年歲差異巨大,而且也不是同母所生,這在宮裡就足夠生疏且冷漠了。何況衛燎長在紫宸殿,廢太子卻因入儲太早而沒有得到什麼父親的溫柔慈愛,成日焦頭爛額,極力要做一個完美的太子,好使君父,眾臣都滿意。
這已經足夠不易,因此兄弟二人根本不熟悉。
衛沉蕤身為宮裡的小郡主,當年也頗受寵愛,且年紀比衛燎還大一點,因此等到他該記得這個人的時候,衛沉蕤已經受到諸多拘束,而他也已經終於把傅希如弄到手,哪兒有功夫在意,現如今雖然不至於真忘得一幹二淨,但也確實是不記得什麼了。
“不是為了大兄,那你為何幾次三番替她說話?”或許是真的不在乎衛沉蕤,衛燎問起這件事的時候,倒不覺得出口就是輸了。
他也不記得傅希如有和衛沉蕤有過什麼,當初先帝意欲下嫁的,是他現在已經成婚多年的五妹,因此對傅希如此舉,就更加在意。
裴秘事後和他說過當時欲言又止的是什麼事。
廢太子死後,手中人脈當然有相當一部分留存。倘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但廢太子事發的時候,衛沉蕤已經是少女了,她或許知道些什麼,又或者,留存下了極深的仇恨,又因為是廢太子的唯一繼承人,而覬覦帝位,叫她回來不是不行,但卻不能掉以輕心。
這套說辭,其實衛燎不是第一次聽。
第一個跟他說要提防廢太子遺留人脈的人,是傅希如。
衛燎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為一個人從前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就是一輩子都只知道忠於他,更不能因此就覺得傅希如與衛沉蕤之間,絕無可能有更多的聯系。
時移世易,這個詞真叫人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