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那天,其實衛燎仍然沒能在泱泱人群之中看到傅希如。
任免尚書左丞要門下省發旨,要用玉璽,眼下是不能了,雖然調任已經人盡皆知,可論次排班,傅希如就站在職事官後頭去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百官就進宮了,在含元殿前列位,準備向衛燎朝賀。
這一天衛燎也沒有什麼空閑,他穿戴好了袞冕,升座的時候觸控到鑾座扶臂,心裡突然一動,想起在這裡發生的那些事。
他在這裡繼位,此前也曾朝賀過自己的父親,之後更是在這裡數次荒唐,癲狂又盡興。現如今那時候的故人就在外面,等著對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或許皇權最迷人之處就在這裡,天下再沒人能夠將自己的情人以這樣的方式全部掌控在手中,生死臣服,慾念愛恨,都在一念之間。太不正常,太不剋制,但卻叫人深深迷戀。
衛燎坐下來,殿門就開啟了,太陽初升,雪被掃的一幹二淨,漢白玉欄杆熠熠生輝,他像是坐在山呼海嘯之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俯視著這片海洋,有幾分眩暈,更多的是習慣,和志得意滿的平靜。
他再也不會害怕了。
大朝繁冗而漫長,香爐裡燃著的是松柏枝,天氣晴好,袞冕厚重,殿外的寒風到了衛燎面前,也被燻得輕軟,叫他昏昏欲睡起來。他疑心其實自己睡了也不會被人發現,又知道這不可能,強打精神往下看。
贊禮官正在唸一篇長長的頌文,贊美天地日月和當今聖上,衛燎端坐不動,往下看。
一時樂聲大作,頌文終於是唸完了,衛燎盡量不動聲色的換個姿勢坐著,再往下還有更多的頌聖,離結束還早著呢。
含元殿這漫長朝賀過去之後,就快到新年大宴了,衛燎匆匆到後面換了衣服,松開頭發用蒸得柔軟滾燙的幹布擦過頭發,按摩頭皮,順便吃點東西,休息片刻。
方才的場合紫瓊不出場,就在後殿準備這些。
衛燎往矮榻上一躺,閉著眼睛吩咐:“去把傅希如宣進來。”
紫瓊欲言又止,左右環顧,侍立的宮女和黃門都往她臉上看,於是又去看衛燎。
他一副鬆鬆垮垮的樣子,顯然不容置喙。
這一天文武百官都在宮裡,眼目眾多,再叫傅希如進來,未免要落天下人的口實,可自從溫泉沐浴那天之後,紫瓊幾乎就不違逆他的話了,戰戰兢兢,看待衛燎和看待脆弱琉璃一個眼神,等閑打心裡不想叫他不順心,於是最終還是出去了,找了個寺人,叫他悄悄的去傳話,自己站在門口等著傅希如過來。
隱約意識到風暴與雷霆,紫瓊也無可插手,更難去從中轉圜,她知道興許現在傅希如也不是從前那個傅希如了,但卻只好保持沉默,一聲不吭,和衛燎一樣,等待著即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
這時候風平浪靜,萬裡無雲,傅希如走過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幾道似有若無的目光,他渾不在意,走上臺階低聲和紫瓊說話:“怎麼了?”
紫瓊看他倒奇怪,不會像看著揭露真相的衛燎那樣瑟縮恐懼,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也無力去分辨,同樣低聲回答:“陛下不太高興。”
其實衛燎總是不太高興,這種提醒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紫瓊當然說不出他到底為什麼不高興,傅希如也不會知道。
現在的衛燎不像是他小時候那麼好哄了,新鮮玩意兒沒法安撫他,溫言軟語也不一定。都說伴君如伴虎,是挺叫人為難的。傅希如點點頭,進去了。
紫瓊跟著他一起進來,拿走擦頭發用的幹布巾,倒了茶,又看了看香爐裡的灰,假裝在忙碌。
傅希如走過去,還沒跪下去,衛燎就睜開了眼睛,伸過一隻手,平平展開,是要他接住的意思。傅希如一弓腰,托住了他的手。
衛燎手指一彎,勾著他的手往回收,拉著傅希如不得不坐在他身邊,他就又閉上了眼睛。
傅希如端詳著這張青年的臉,感慨良多,在那顆淚痣上多看了幾眼,開口詢問:“陛下?”
大宴就要開始了。
衛燎又睜開眼睛看著他。這眼睛在暗處看起來藍色幾不可見,是通透又深沉的黑,瞳孔外緣有一圈濛濛的藍,柔軟又無辜,顯得這一雙眼異常不專心,又十分詭異。
和衛燎對視總是需要一點勇氣。
傅希如緩慢的吞嚥,下意識的收緊了和衛燎纏在一起的手,馬上就驚動了他。
衛燎半靠起身,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溫柔婉轉的笑笑:“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