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樂總覺得自己還在夢裡。
不然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那個男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那裡。
那男人應該已經死了,不是嗎?當著他的面,被來自萬物學院的驅魔師砍下腦袋。那腦袋落在地上,咕嚕嚕地轉,一直轉到他的面前,停下來,睜著那雙曾讓他身陷無限恐懼與絕望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他,淺茶色的眼眸裡,似有什麼正在跳躍,似有什麼正在熄滅,又似有什麼,依舊頑固地存在著,藤蔓一般地纏繞向他,使他動彈不得。
他怕那雙眼睛,怕到看到便要顫抖的地步。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強迫自己去想另一雙眼睛,另一雙同樣顏色的眼睛,顏色淺淺的,非常無害的一雙眼睛。
歐樂知道自己應該快死了——不是說現在,現在是他的夢裡。他現在活得好好的,那個男人也好好的,還有空對他說出那些熟悉的令人渾身發冷的譏笑,對他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不得不閉起眼睛,回憶著另一雙眼眸,在心裡默唸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好像那是一個咒語,唸了便讓人心安。
他所指的,其實是那個時候,那些驅魔師攻破他所在的“巢xue”的時候。那是一場並不賞心悅目的殺戮,他看著男人的腦袋滾下來,滾到自己的腳邊,眼睛卻始終睜著,淺茶色的瞳仁,一點點地染上血的紅色,在他的眼前漸漸放大,直至變成一整片血紅色的天空,將他籠罩其中,再也無法逃離。
“你必須給我逃出去。”——這是那個男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覺得這是他聽過最蠢的一句話。為什麼要逃呢?局勢已經很明瞭了不是嗎?他是一個再低等不過的吸血鬼,甚至稚幼到連獨立生存的技能都沒有掌握。而現在,唯一能庇護他的“父輩”已經死了,那些痛下殺手的驅魔師卻依舊沒有離開。他躲藏著,在他們尚未發現的角落裡,但被發現也只是時間問題。然後呢?
他必死無疑。
作為一個半路出家,連正式的驅魔師資格證都沒有拿到的人,歐樂跟這些科班出身的家夥根本毫無交情可言,在這接觸的短短幾天裡也尚未來得及建立起並肩作戰的情誼,如果被他們抓到,除了落地成灰他斷不會再有結局——像他這樣的低等種,死後甚至連個全屍都沒有,除了一坨灰燼,什麼都留不下。
他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那些驅魔師還留有足夠的善意,願意幫他把那些灰燼裝盒,帶回去,用一種比較好看的方式交還給他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話,能幫他把死因再掩蓋一下就更好了——畢竟他這個死法,實在太諷刺了。
身為血獵世家的繼承人,卻已一個血族的身份死去,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
他又默唸起那個名字,不敢想象,如果那人知道自己混成這幅模樣會是什麼表情。
如果可以,歐樂真想再見見那人。那人不會打架,卻懂得很多,每次遇到事情,不管多棘手多令人困惑,和那人聊聊總是能讓自己好過許多。但歐樂知道自己已經沒機會了,他總是得死的。他沒辦法繼續活下去,也不願意就這樣活下去。再說他的“父輩”也死了,作為吸血鬼的他已經沒有任何束縛也沒有任何留戀,那為什麼還不死呢?
哪怕那些驅魔師連他的灰燼都不願帶回去,哪怕他們殺了自己後還要嫌棄自己這個半吊子的血獵添麻煩……但不管怎樣,總比這樣活著好。
他這樣想著,站起身來。沒什麼好掙紮的,他就是該死了——他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確實也是想去死的來著。
“請殺了我。”——這是他想說的話,然而他沒能說出口。
“逃出去。”他的腦袋裡又回響起了男人的話,“不管用什麼手段,哪怕折斷手腳也好,哪怕只剩半邊也好,都要給我逃出去。”
他原本以為這是遺言。而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其實是命令——是那個男人利用“父輩”的身份,在臨死前下達給他的最後一個命令,不容反抗,又充滿惡意。
於是他就動手了。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撲了出去,身上猶沾染著角落裡的陰暗,唇間的獠牙卻是亮得嚇人。他抓住離他最近也是最弱的一個驅魔師,一口咬傷了,卻沒咬死,倉促地吮吸兩口後便將他血淋噠滴地朝其他驅魔師丟去,跟著轉身就跑,直沖向窗邊。有一部分的驅魔師被他的舉動拖住了腳步,他們得留下來照看傷員,而另一部分,追著他跳出窗外的那一部分,則被當成了他獨自狩獵的第一餐。
他的實力不弱,他一直都知道這點。他有戰鬥天賦,體術也學得很好,當初在驅魔師的輔導班裡補理論知識的時候,那人就因為這點而反複贊揚過他。他會被派到這片土地上來對付吸血鬼,也是因為家族認可了他的實力,而在他被男人抓住之後,他的戰鬥能力更是突飛猛進,進步快到嚇人——他並不是一被抓到就遭遇轉化的。轉化僅僅只是前幾天的事,而在此之前,他只是被監禁而已。關在足夠大的房間裡,身上沒有束縛,這足夠他搞事情了,他也確實這麼做了,一天天的,花樣百出,為了殺死男人用盡一切辦法。當然他從來都沒能殺死男人,換到的就只有男人愈加不留情面的譏諷與更深更刻骨的痛楚。但事實證明,那些無用功其實還是有些用的,起碼能讓他再獵殺那些窮追不捨的驅魔師時,變得更加得心應手些。
他用盡全力地與那些追上來的驅魔師周旋,不斷地閃避、躲藏、奇襲、撕咬,血液咕嘟嘟地從喉嚨滑下去,鮮美得讓人上癮。這是他憑自己吃到的第一餐,也是最新鮮滿足的一餐,空蕩蕩的腸胃裡有了被填滿的快感,冰冷的身體有了溫暖的錯覺,他卻突然覺得難受,滿足之外的難受,側頸癢癢的,被舔咬過無數遍的地方似是有蟲在爬,他抓撓著,感覺卻像是隔靴搔癢。
他愈發感到難受了。不只是身體,還有精神。他看著面前尚留著餘溫的驅魔師的屍體,想起那人曾對他說的話。
他不止一次對自己說,考試什麼的不用慌,我相信你一定能當上驅魔師的,百分百的!
歐樂又回想起那個名字了。明明是像安心咒語一般的名字,再度含在唇齒間,卻只讓人覺得害怕。
他原本還想再見見他的,但他現在徹底不敢了。他想躲起來,餓死也好墮落也好,再也不要回去見他一面。事實卻是,那個充滿惡意的臨終命令依然在生效,他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向碼頭,躺倒在“父輩”為他早就準備好的棺材裡,陷入沉睡,任憑船隻將他偷偷帶回自己的家鄉。
他不該去找那個人的。但他必須得去。這是命令。
“我閱讀過你的記憶,我知道你認識他。”夢境中,那個有著迷人眼睛的血族好端端地坐著,看向他的目光裡不像往常那樣充滿了嫌惡,反而帶著幾絲認真,冷漠地重複著他早已在夢境中聽過無數遍的話。
“所以我現在命令你,等一下,那些驅魔師進來,你必須給我逃出去——不管用什麼手段,哪怕折斷手腳也好,哪怕只剩半邊也好,都要給我逃出去。”
“然後,找到那個人,告訴他,他必須得出手了。”
昏暗的房間內,被摘下口塞的歐樂緊閉著雙眼,眉頭緊皺,喃喃自語。他的聲音不大,飄在這靜謐的空間裡,卻顯得分外清晰。
“告訴他,他得制止他們,只有他可以……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再沉默,滅亡的將不只是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