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你所接觸到的一切,你所看到的一切,你所感覺到的一切,你所愛的一切,你所憎恨的一切,你所不相信的一切,你所能回憶起的一切,你曾經給予的一切,你曾經創造過的一切,你曾經毀滅過的一切,你曾經做過的一切,你曾經說過的一切,你曾經遇見的那些人,太陽下所有的事物隨著這旋律轉動,但陰暗的月遮住了太陽。”
伊迪絲根本沒辦法記住《日蝕》那首歌的所有歌詞,反正都是“一切”就是了。她第一次聽這首歌還是和爸爸在1973年的聖誕節去溜冰場,廣播裡放了這首歌,那時平克弗洛伊德才剛出《月之暗面》那張專輯沒多久呢,她年紀好像還很小,可現在,她都17歲了,成大人了。
她去火龍研究與限制局參觀了一件施了無痕伸展咒的圓頂房間,這裡被佈置成了麥克拉倫谷那樣的山谷,她只看到了澳洲蛋白眼,但也值得一去,它們珍珠狀的鱗片是彩虹色的,“真的很漂亮。”她站得離它們遠遠的,它們在山谷裡面,她在山脊上。
“它們中的一些最近在澳大利亞殺了很大批袋鼠,你知道吧?”帶她參觀的雅科夫·施羅德甩動著肩膀說:“其實根據火龍的標準,它們不特別具有攻擊性,但這都不是鬧著玩的,如果你要入夥的話以後會遇到更危險的,像匈牙利樹蜂和烏克蘭鐵肚皮那樣的。”施羅德是一個身材高壯的中年男巫,很可能有俄羅斯血統,他比伊迪絲要高出差不多兩個頭,怪嚇人的。
“我知道,所以我很感謝你們願意給我這個機會。”伊迪絲說:“我非常自豪能嘗試這項危險、有趣而令人敬畏的工作,在以往我是不會有這樣的經歷的,而我珍惜並憧憬在這種環境下你不必留餘力的感覺。”對於她來說,臨時組織這些詞語並不算難事。
施羅德挑了挑眉,“那祝你好運,孩子,我們期待你的加入。畢竟,你知道,霍格沃茨很少給我們司送來這麼迷人的小姐。”他眨了眨眼睛,然後看了看那群大多是強壯而面板黝黑的馴龍師,另外就是戴著厚重眼鏡的登記員。
伊迪絲板起臉:“謝謝您,但,霍格沃茨並不是一所出産迷人女子的學校,施羅德先生。”
“你說你是哪個學院的來著?”他眯著眼感興趣地問她。
“拉文克勞,我是拉文克勞。”
她從魔法部出來,又騎著腳踏車回去,經過白廳,整條街以波特蘭白石為基底,純白、幹淨、優雅,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非常漂亮,黑色的姥爺計程車車,火紅的巴士公交車以及紅色的古舊電話亭,倫敦,這裡多好,而自己不會再是諾森伯蘭郡某個養尊處優的鄉村千金而是倫敦城裡的嬉皮士,她可以回到破釜酒吧的房間裡抽煙喝酒,也可以去西裡斯那裡,他留給她的沉默有多好;咖啡杯,桌子,書。獨自坐著多好,如同孤鳥般展翅於棧樁上。她想象著西裡斯把烤麵包機底下的碎渣擦掉,她給他讀雜志上面的笑話,然後他們上床,互相撫摸懇求,那個時候就只有他,再沒別的什麼了。她不知道,她這樣算是接近了“垮掉”的最初定義嗎?
回到破釜酒吧,蕎蕎給她帶了母親的信,嘉佰莉拉的書面語言是那樣冷淡,她彷彿在讀什麼心理學論文,爸爸媽媽要離婚了,她意識到從這個時刻起,她的莫珀斯才是真正支離破碎了,剩下的只有她的骨血,她的眼淚,她所有愛與勇氣的心髒。伊迪絲、嘉佰莉拉和伊森,他們痛楚的愛埋在心裡,連同其他所有他們永遠不會明說的事實。伊迪絲把信揉爛了丟進垃圾桶裡,但她內心深處某個聲音提醒自己,過不了幾天她又會把那封信撿起來讓眼淚滴在上面,想念媽媽的味道,然後洋洋灑灑寫下堪比《自深深處》的長信寄到西班牙的馬略卡島。
這個時候比她平時從餐館下班要早,但她還是去了西裡斯家,這一切讓她覺得驚異,她在那個房子裡竟然不是在學習、吃飯,就是在和西裡斯親熱,他總是讓她滿足,用疼痛和快感麻痺她。事後他們躺在床上,她說:“剛才那個感覺很強烈,是不是?”
“我一直都覺得很強烈。”他回答。
“很浪漫,我是說。”她死死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免得眼淚流下來,“感覺都快要死了呢。”
西裡斯忍不住疲倦地笑了,“別開這種爛玩笑,睡吧。”他把修長的手臂搭在她胸口上。
“好疼啊,西裡斯,下次溫柔一點好不好?”
“好。”他迷迷糊糊地說,沒過多久伊迪絲就聽見他打盹的聲音,搭在她身上的手臂變重了好幾磅,還很熱,燙得她心口疼。她閉上眼睛,溫熱的眼淚才從眼角淌出,流經側臉滾落在枕頭上,她的睡眠很短暫。
夢鄉裡像是一段電影的蒙太奇,羅傑·沃特斯在唱《日蝕》。夢裡金色短發的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在湖邊蕩鞦韆,她的爸爸媽媽在草坪上野餐,她在蕩到最高點的時候鬆手,“撲通”一聲跳到湖裡去,把爸爸媽媽濺得一身水,爸爸蹚水把笑得花枝亂顫她從水裡撈出來,把她按在編織地毯上和戴著草帽的媽媽一起撓她癢癢,三個人的笑聲在夕陽下的金色午後裡流淌著。而那個小女孩,她會留長發,變得很漂亮,穿著蘭花金草刺繡的白色婚紗,站在美麗曠闊的草原高地上,天開始下起細雨,她卻笑得那麼開心,爸爸把她的手交給一個黑發灰眼的英俊男人,他們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接吻,頭發和華麗的衣衫都濕漉漉的,挽住彼此的手毫無顧慮地大笑著走在泥濘的草地上,經過所有與他們一同歡笑的人們身邊。他們會搬到一座櫻桃谷裡的鄉村小屋,生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兄妹,就像他們兩個——男孩黑發灰眼、女孩金發碧眼,然後等著這一切結束。歌裡唱到最後一句:“太陽下所有的事物隨著這旋律轉動,但陰暗的月遮住了太陽。”
“這本就沒有月之暗面,真的。事實上,月亮本來就是暗的。”一個聲音說。有一顆心髒像緩慢的時鐘那樣跳動。伊迪絲醒了,好像看到了她永遠不會有的那種人生,感到那種最悲傷的快樂。她搬開男人的手臂,西裡斯睡得很沉,她用手肘支撐起身子凝視了他一會兒,黎明中他的胡茬羞怯,鼻樑完美。伊迪絲從她的手提包裡找出香煙,到陽臺去抽,一直抽到她胸口發酸,處理好煙頭才去淋浴間洗澡,水壓調到了最高。
那之後她告訴了西裡斯她是離家出走的,西裡斯讓她別再回破釜酒吧了,把東西都搬到這裡和他一起住。她其實並不是很情願,但也不想太久地離開他,她的身體裡已經留下他的形狀,彷彿唯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忘卻所有的痛苦。
“一份餡餅和土豆泥,謝謝小姐。”紅褐色頭發的男人坐在餐館的玻璃窗邊說。
“好的,先生。”伊迪絲在便條上記好,轉身走的時候卻又被阿賽亞拉住了。“湯姆說你把房間退掉了。”他壓低聲音說。
“是啊。”
餐廳經理促狹的聲音沖她喊著:“別聊了,快點過來!”
“不用了,先生。”阿賽亞朝經理招招手,“我願意花三倍價錢請這位可愛的小姐和我喝杯酒。”
經理的鬍子翹起來,他喜笑顏開地答是,走去拿酒了。
“你用不著這麼侮辱我吧?”伊迪絲皺著眉毛,在他身邊坐下。
“有事要說而已。”
“快說吧。”
“所以你現在住哪裡?”
“住我一個同學家,不許告訴爸爸。”
阿賽亞嘆了口氣,“我不告訴,但你父親很擔心你。”
“擔心是必然的,我知道他愛我,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我不可能那樣一輩子活著的,他會毀了我,更會毀了他自己。你根本就想象不到我有多想媽媽,我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可我還是無法承受,她病得一定很重,我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還愛我,是否還把我當作她生命的寄託。”
“你本就不是她生命的寄託,伊迪絲,她自己才是,人們會說母親總是站在原地,好讓女兒回頭時能夠看到走了多遠,但沒人規定母親就必須那樣做,母親自己也是一個女兒,她也可以走得很遠,嘉佰莉拉還很年輕,你知道你媽媽還可以有更多的未來。”
“你這樣說我會覺得我自己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