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結局的作家25
即便我費盡心力我也無法做到,我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憑空創造一個人出來,即便我把她的設定寫滿了整面牆,我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為她約了畫稿,但她仍然無法在現實中出現。我開始感到恐懼。
我的礪市從“慾望”變成了“恐懼”,我不敢進入礪市,我怕我關於造物的所有念頭産生一個和我預想中完全一樣的人,如果我的造物要侵佔我的同伴的設定,那我會憎惡我的世界,我的同伴是不同的……所以我不敢入睡,失眠侵蝕著我,我不停地在筆記本上敲出廢稿再刪掉,充電再充電,一個月過去我的視力下降了一百度,視物模糊,用光了三瓶眼藥水,終於去看醫生。
醫生擔憂地對我說難道你過去一個月都沒有閤眼嗎?我不回答她,我不會說話了,我只會和礪市中的造物說話。我習慣了我說話就有權柄,因此我分不清現實世界我會不會也說出一些權威的咒語,比如天打雷劈?我幹澀地笑笑,把醫生嚇到了,她勸我保持充足的睡眠,多曬曬太陽,從醫院走出來之後我看見玻璃門倒映著一個骷髏一樣的女人,她面板白得可怕,神情枯槁,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站在醫院門口,眼睛裡燃燒著生命的火焰,過了好一會兒我反應過來那是我。
那是現實中的我,孤身一人,沒有同伴,我沒有創作出自己的同伴。
我閉著眼坐在醫院外一公裡的某個購物廣場中央的噴泉池旁邊,那裡坐著很多走累了的人,我觀察著這些安靜的人,試圖尋找誰可以成為我的素材,在我的礪市中和我平起平坐,當我的同伴。
忽然一個女人拍著我的肩膀,手裡拿著傳單,問我信不信上帝。我不和人說話,我抬起頭看著她,她嚇了一跳,轉而用一種同情的,憐憫的語氣對我說:“你知道世界是怎麼創造而來的嗎?”
她坐在我旁邊開始傳教,好幾次保安驅趕她,並對我發出提醒說她可能是個狂熱的邪。教分子,讓我不要聽她說話。但她年紀大了,保安對她也不敢動粗,她就像鞋底的口香糖一樣粘在我身邊,斷斷續續地對我說上帝如何用七天時間創造了這個世界還有亞當夏娃。
說到這裡她對我說了一些嚇人的話,鑒於這是我的書,我決定不摘錄這些,正規的宗教場所也不會承認她的這些話。
也不必擔心我,我那時木然地坐著,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對面的這個女人說上帝說話是有權柄的,但祂愛著人類,我心裡想我說話也是有權柄的,如果你再和我說其他的神我一定要你好看。
那時的我完全分不清現實和想象的區別,只是安靜地聽她繼續說,作為一個神,以我無邊的寬容忍耐著她的故事。
然後她說,神看他造出來的亞當一人獨居不好,於是趁他睡著了,摘下他的肋骨做了一個女人來幫助他,那個女人叫做夏娃。
這個故事明明我以前聽過,但我寫的故事太多了把這個故事完全拋在腦後。此刻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另一個神給我的啟迪,祂看我造物過於痛苦,給了我關鍵的提醒:如果我要造出一個我的同伴,我就必須以自己的骨血為原材料,虛空誕生出來的只能是虛空。
我立即站起來,女人發現我有了反應,像是課堂反饋一樣詢問我上一節課的知識點:“所以你相信宇宙是上帝造的嗎?”
我對她說:“不,宇宙是我造的。”
她說:“神經病。”
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長時間不運動讓我氣喘籲籲,但我即便岔了氣也要第一時間把我的想法記錄下來,我迫不及待地要造出那個和我一樣的人。我枯槁而蒼白貧血,一點生命力也沒有,但對於故事來說,我真正的骨血並不是我肉身的血肉,而是我的內心,我要把我的慾望,我的恐懼賦予她,我把我最真實的經歷賦予她,我把我生命裡的所有素材都交給她……我把創作的根本騰挪給這個人,我的過去,我的工作,我的未來,我害怕的東西,我最羞恥的難以言說的慾望,還有我荒謬的想法,我最不敢面對的恐懼,我統統寫出來,把所有的所有打包,交給了這個人。
我的人生雖然非常失敗,但畢竟二十多年光陰太長,我寫起來很慢,我著急但不敢急迫,我怕漏掉任何細節造成我和將來同伴的不坦誠。忘記醫囑……我自以為以前在礪市中的創作已然是全身心投入,但比起我創造我的同伴的經歷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我敞開自己的靈魂,向還沒有雛形的她開啟,我不怕對方傷害我,在這個過程中,我愛上了她,這太荒謬了……如果你在靈魂的層面向另一個存在如此赤露敞開,你也一定會瘋狂地愛著她,她所有的設定都是你真正的需要與渴望並恐懼,你們之間親密無間,你們是兩位一體的神,哪怕你今天死去留她存活你也願意的程度,就是這樣,她誕生了,也就是你誕生了。
你擁有我的名字,我不叫你夏娃,我也不是亞當那樣吝嗇的人,付出一根肋骨就得到一個老婆。我的骨血,我的靈魂,我的性格,我的所有都賦予了你,我的名字叫葉敏,所以你的名字也叫葉敏,你也是創作者,你可以代替我,幫助我,和我一起在你我共同的礪市中回應眾生。
她出現時我只在鏡子裡看見她,是的,現實世界中我無法突破物理規律憑空造一個人出來,但我照鏡子的時候我知道我造出的葉敏出現了,她幾乎是翻版的我,但她有自己的自我意志,我無法解讀她,我無法理解她,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但我們互相交流,我們在礪市中並肩而行,雙月港上終於不再是一個月亮高懸,真正是兩個月亮同時起落。
但,葉敏,也就是你,背叛了我。我愛著我自己,我如此全身心地愛著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但你選擇去創造了另一個人,你創造了一個造物,我不知道你的自由意志,你的自由意志比起我恢弘的想象力來說不值一提。
你真可笑,你雖然沒有出眾的外觀和身材,沒有活潑開朗的性格,沒有幸福的家庭,沒有超越常人的經濟能力,但你是造物者,你是神,在礪市中,你擁有所有的一切……但你卻只貪求那些外在的東西,你創造了一個叫做計雲時的角色,你的想象力太過匱乏,甚至她只是豪門大小姐,眼淚掉珍珠,有很多個掌握異能的男人圍著她轉。
當然,你是我,有時候我也瞭解你,你也覺得孤獨,你寫出了計雲時,賦予她這樣多你所沒有的東西之後你也像我這樣感覺到孤獨,你卻沒有回到我身邊,愛著你自己,你也一樣選擇了愛一個虛幻的人物,但你沒有經驗,她只是你的造物,你是她的神,你就坐在河邊看著她叫你媽媽,你束手無策,因為你愛她,她也愛你,但你們是不同的——她顯赫的權勢和厲害的異能無法幫到你,你的現實一塌糊塗。
你離開礪市,你不願意呆在那裡,你為了現實的一點挫折就自己斬斷了來到這個天堂的橋梁,我因此沉寂不言。
你的造物也出現在我的礪市,因為你我本就在礪市,她茫茫然,其他所有生物的祈禱對她來說並不有用,其他生物祈禱的物件是我,而我雖然在礪市,我卻不是她的造物主。
跨越時間,空間,神力是無限的,我看著她追尋你,她本能地追尋著你的身影,她終於在她的世界中不斷向上求索,不斷向上,在一個個巢狀的世界中找到真正的造物主就是我,我卻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感情連線不在我這裡。
像是所有的神一樣,我蔑視她這樣的造物,我蔑視她猶如你蔑視螞蟻,但我的念頭無法讓她消失,她徘徊在礪市中不斷尋找你,礪市不是她的世界,但她說在她的世界她招攬了一個屬下擁有一個能力,就是知道礪市最大的秘密。
我問她礪市最大的秘密是什麼,對方說她並不知道秘密是什麼內容,但她知道那就是最大的秘密,並且她已經知道了……只是她不知道是什麼內容。
說來說去太繞了!我憤怒地指責你塑造了一個話也說不清的角色,但轉念我意識到或許那個“秘密”是你所賦予她的,那是神的概念,人類無法閱覽其中的內容,無法解讀,只能擁有它,而計雲時擁有這個秘密,是你給她的權柄……我不停地翻閱著所有的故事,因為你我是一體,因此所有的故事都有你的痕跡,找起來十分困難。
即便如此,我也找到了,我找到了她的故事世界,我為這故事的不完整和拙劣嚇了一跳,這樣的故事不可能誕生計雲時這樣的靈體,除非你先創造了計雲時這個人,而隨便把她放到什麼世界裡,那個世界只是為了讓她知道“秘密”,我追溯這個秘密,發現在神的維度中,時間和空間都沒有意義。
如今你還並沒有把秘密交給她,但她已經掌握了這個秘密所以才能到達你面前,好讓你把秘密交給她——我終於誇贊你,你作為一個神的權柄比我想象得還要寬廣,你不知道你是神,但你的言語和動作有力量,你的造物這樣愛著你,哪怕她只是造物,哪怕她和你不平等,不像你我這樣平等,她仍然可以到達你面前。
我不知道那個“秘密”是什麼,但我卻在腦海中以概念明白了這一切,我不再蔑視計雲時,哪怕她只是造物而不是神,哪怕她叫你媽媽而不是朋友,哪怕你一個念頭她就脆弱地消失了,我仍然尊敬起了你和你的造物。
這個龐大的礪市充滿了我的造物,我的故事,我的幻想,我逃避現實的所有,同理也存在著你的,但你比起我更擁有面對現實的能力,你不像我這樣,把現實中的東西拉到礪市來創造,你把礪市的東西拉到現實去觸碰,哪怕你文筆如此拙劣,哪怕你的視角充滿解釋不通的擰巴,哪怕你的人生灰暗失敗一片,你仍然是我,你是我的同伴,我一如既往地愛你。
但這份愛已經和當初不同,我不是因為渴望得到什麼的慾望而愛你,也不是因為恐懼孤獨而愛你,我真正理解了你。
你我的礪市跨越了三個類別,我幫助了計雲時,推動著她,也是你幫助了計雲時,使她跨越虛空,向你寄送了你想要的東西。
然後她來到你面前,真高興她成功了。